第6节
  两周时间证明,不仅帮不上忙,还特别会送人头。
  肯尼带着丁昭发错的报价单来找自己,表面上话说得还算客气,意思却很明确,他们在成本价上翻倍又加服务费,简直把佲仕当冤大头,怎么说也要给个解释。
  程诺文不想和他扯皮毛利与人工,既然肯尼想做文章,那把文章拿走就是。他回复报价单里的成本都是去年旧价,媒体每季的刊例都在涨,具体还需要等投放敲定之后洽谈,现在给的价格最多只能参考,要去问别家代理商,也是一样的答案。
  顺便给个台阶,问肯尼投放预算多少,他们会尽量在控制成本的前提下多增加一些传播。
  对方本意是找程诺文耍耍花腔,推拉两句,说好啦,我又不是怪你,又暗示什么时候能吃顿饭,聊聊即将要做的比稿。
  程诺文听出弦外之音,没说不去,只表示这个月比较忙,可能要过些时间。
  这一年co2在佲仕那里掉了几个比稿,虽然只是几十万的小项目,却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老总找程诺文谈过这个问题,公司还处于上升期,佲仕仍是他们需要挽留的大客之一。她与程诺文闲聊时,偶尔开玩笑说a组的佲仕,b组的迈赫厘,两大镇司之宝理应稳如泰山。
  程诺文与b组老大竞争gad之位已久,佲仕要掉了,对他和a组都是重大打击。
  庄晓朵发来私聊:小昭等你好久了,在小会议室外面站着好可怜。
  还有一个不省事的要处理,程诺文回复:多站几分钟,不会要他命的。
  待会嘴下留情[拜托][拜托]
  程诺文没再回,他招手,门外的人立即弯腰走进来,表情凄楚。
  发错报价属于阿康工作的严重失职,加上佲仕文案那边大闹一场,这次面对程诺文,丁昭有种大限将至之感。进去之前,gavin与几个实习生当他的面幸灾乐祸,互相打赌他的last day是今天还是明天。
  他大气也不敢多喘两下,乖乖听程诺文教育自己,用熟悉且冷酷的语调分析他犯下的错误。
  上司对自己似乎永远挑剔不完,每次批评的词汇都不带重样。程诺文说一句,丁昭就抓一次头发,将刘海往下拨遮住脸,跟着低头,越来越低。
  “你脖子不舒服?”程诺文用上命令语气,“把头抬起来。”
  丁昭照办,但视线还是紧盯地板,不敢直视程诺文。
  对面停了几秒,突然响起声音:
  “我想我有必要和你讲清楚,丁昭,你的职位是doris根据部门预算直招的,没有经过我这里,当然她有用人自由,我也尊重她的选择,但我对阿康有自己的要求,老实说,你都不满足,如果当天面试你的人是我,我不会通过。”
  原本影影绰绰的事情彻底显形,其实从面试开始,丁昭就一直不懂,明明学历和工作经验都不算一流,为什么庄晓朵会挑中自己?
  现在程诺文用一句话点明:他就是不行。
  会议室隔音,但一面全是玻璃,不拉百叶窗时,外面看他们是一清二楚,丁昭感觉后背粘上十几双眼睛,都和gavin一样吊起眉毛,当他笑话解闷。
  入行以来,一颗自尊心早被老板、客户、同事相继碾碎。使唤讥讽、被骂赔笑,丁昭一一忍受,只是想遵守惠芬女士从小的敦敦教导:昭昭啊,忍一忍,什么都能过去,吃亏是福,知道吗?
  他听话,小时候别的小孩孤立他,他忍了,拿零花钱买零食请他们和自己玩。上大学宿友让他请客吃饭,他也忍了,饭卡任刷一学期交换廉价友谊。
  占便宜的那些人总说你人真好,除了这点,其他都说不出。他的愿望,他的想法,他微妙的真实的情绪都不重要。
  好人丁昭就是全部,摘掉这个词,他什么都不是。
  来co2也没有不同,这里人人优秀,唯独他没有任何特别,天天像被扒光衣服丢进闹市街头,将一切赤裸裸摊给大家围观。
  要是现在面前有个脸盆,两秒,他就能用眼泪装满。丁昭脸颊湿润,手一摸,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留下了两行真正眼泪。
  原来思维和泪腺早已分家,流泪可能是这具身体的某种生理反应,再长的刘海也遮不住。丁昭顿时生出一股浓重的羞耻感,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在程诺文面前,自己在对方心里肯定又多一项缺点:情绪脆弱、不稳定。
  果不其然,程诺文嘴角往下一撇,抄起笔记本就朝外走,推玻璃门前,大发善心停下,对揉眼睛的丁昭说:“我不是你的知心大哥大姐,别在我面前哭,有问题就去解决。不懂怎么解决我可以教,但你要用哭来敷衍我,那就找错人了。”
  扔完重话,程诺文转身没一点迟疑,丢下丁昭一个。他拿过桌上抽纸,抹完脸,低着头走出会议室。
  在外面等消息的赖茜见他出来,问怎么样了。丁昭也不说话,将电脑一关就往外走。
  “小昭!”
  赖茜急了,放下手头的事情跟在他身后。丁昭没坐电梯,下楼走的消防通道,赖茜跟着他下了两层,好不容易赶上,一把拉住他。
  “做撒拉!叫你也不应,nate真炒你了?”
  他抬头,两只眼睛红得堪比猴子屁股,赖茜吓一跳,“哪能哭了啊?”
  丁昭从她手里挣脱,动作很别扭,让赖茜感到不舒服,“有什么事情说呀!有错就认,不对就改,就算nate想炒你,你也能和他争取的。”
  “就算他不炒,我也想走了。”
  赖茜先是一愣,试图辨别丁昭这句话的真实程度,感觉出来后,脸色变得相当严肃。
  “你想辞职?”
  “不想继续丢人。”
  他故意避开赖茜的眼睛,对面没说话。过了一会,丁昭听见赖茜笑了,意味很讽刺。
  “那辞啊,现在就上去写邮件,你英文不好我写模板给你,你套完发给nate,就说你不行,你做不了。你信不信,你发完辞职邮件,我立刻投申请转去佲仕,就顶你的位置。”
  狮女气场强悍:“nate骂你因为什么,你最清楚。你每天那副腔调能叫工作吗?只晓得讨别人欢心,出了事情就用对不起搪塞,知不知道创意组叫你什么?小三子,软骨病,无脊椎生物,还有更难听的,要听吗?”
  “在co2谁没压力?我服侍客户也提心吊胆,你呢?你有用心做好每件事吗?”她越说越气:“doris给你这么好的机会进佲仕,你做成一泡屎,出点纰漏就想逃跑?帮帮忙,我是nate一样炒你!”
  这通滔天怒火的能量之大,让楼梯间灯泡都跟着一暗一闪。赖茜发尽脾气,再不看丁昭,气势汹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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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昭是蜡烛,不点不亮的。
  ps:co2不是4a,只是几个合伙人一起开的local agency,设定上来说算那种发展好有潜力的绩优股。丁昭前司是小作坊,很不专业,所以没学到什么,属于无效经验,加上性格问题,初期定位就是很拉。
  第8章 新认识(2)
  被赖茜骂完,丁昭彻底歇菜,一张脸白得彻底。
  他不想回办公室,摸摸口袋,还有几块肉干,干脆溜到一楼。老远看见丁昭,小红本来挺高兴,围着他上蹿下跳,但见丁昭无精打采,也不皮了,乖乖依偎在他脚边。
  丁昭胃里翻江倒海,现在回想,赖茜骂得一点没错,每个字都飞刀般插进他胸口。他看自己惨,只是一种顾影自怜,那些错误又不是别人逼他犯的,代入同事立场,谁都不想和一个不专业的阿康合作。
  “我要明天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啊?”
  丁昭摸着小红问,小红听不懂,蹭蹭他。丁昭更难过了,捂住脸又要流眼泪,余光看见保安室边上的角落走出一个人,难过瞬间咽回去,倒流出强烈的羞愧感。
  恒光大厦有豪华配置的吸烟点,程诺文不去那里,反倒跑到保安室这边抽烟,大概是怕吸烟点人太多。
  他早已发现丁昭,没打招呼,站在那里从容地给自己点上火。程诺文今天穿的西装外套版型偏紧,将他的肩膀展得很开,腰收得很好。这样的身型下,人会被衬托得无所不能。
  再看自己99元两件的打折衬衫,以及刚才会议室里的场景,丁昭呼吸再次窘迫起来,胡思乱想:程诺文是不是刚给hr发完开除邮件才下的楼?
  只有小红,不搭理人类的古怪,用小脑袋拱丁昭,示意差不多别自怨自艾,该继续给自己喂肉干了。
  程诺文吸一口烟,扭头慢慢吐掉,“它叫什么名字?”
  望来望去,丁昭确认程诺文在和自己说话。
  “……小红。”
  “不是串的黑背吗,哪里红了。”
  对啊!丁昭忍不住点头。程诺文往前走几步,察觉有外人靠近,小红警戒地起身,耸起鼻子分辨程诺文身上的气味。
  结论,不喜欢。小红装凶对程诺文叫了两声,不愿意他再往前。
  程诺文压低眉毛,丁昭以为他要发火,没想到对方将没抽两口的烟灭了,蹲下去冲小红招了招手。
  小红躲在丁昭怀里不肯过去,程诺文又招两下,见她还是抵触,肩膀一沉,估计放弃了。
  “她怕生。”
  犹豫半天,丁昭把肉干递给程诺文,“你用这个试试,先放地上,如果她肯吃,再靠近喂她。”
  如何接近小红,丁昭有经验,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她可呲了他好久。他不确定程诺文肯不肯接受自己的指导——胆大包天,丁昭这才意识到,他竟想指导程诺文。
  但程诺文没有拒绝。天大地大,吃的最大,小红抵挡不了肉干,程诺文一送一收,几个来回下来,小红已经熟悉他的气味,愿意从他手上讨东西吃了。
  “可以摸摸她这里,”丁昭指着小红的后脖子肉,“轻一点。”
  小红喜欢这个位置,程诺文还没摸两下就呜咽一声,主动低下头,示意他再接再厉。
  “好了。”丁昭长舒口气,这场教学很成功。
  程诺文手指长,顺毛顺得到位,没一会儿就让小红发出舒服的呼呼声,破天荒的,他嘴角居然上扬半分。
  一时间丁昭以为自己看花,工作时程诺文的那张嘴就像胶水固定住,从来不笑,好几次,丁昭都觉得他太浪费那双猫唇。
  原来程诺文是人,不是机器人。
  “它很听你的话?”刚被丁昭认证的人类挠着小红问。
  “还行吧,”丁昭回过神,“没事的时候我会下来陪她玩,顺便喂她吃点东西。”
  不对,程诺文会不会理解成他平时下楼偷懒?丁昭赶快把最后一块肉干交给程诺文,对方转手喂进小红嘴里。
  贪吃小红乐不可支,前肢一扒拉,直接挂到程诺文身上,程诺文也不排斥,任由她蹂躏自己的西装外套。
  不得了,丁昭暗想,程诺文喜欢狗。
  所以对人与对小狗是两种态度吗?丁昭有些羡慕小红,不是想程诺文也摸摸自己,而是由衷希望,程诺文能对他多点耐心,少骂两句。
  吃饱了还有帅哥陪玩,小红心满意足,甩甩尾巴回保安室了。等她走远,程诺文拿出烟盒,点上一根。
  “你抽不抽烟?”他问丁昭。
  丁昭摇头。少了小红,两人没什么可聊,他不免焦虑,想问程诺文自己last day到底几号。
  见丁昭两手绞成毛毛虫,程诺文没急着打火,反而朝他递去烟盒,“抽一根,我原谅你。”
  读书时,丁昭为融入集体,跟着同学抽过烟,经常呛到,感觉很不好,平日基本不碰。可想一想,程诺文亲自递烟怎好意思拒绝?想来想去,抬手准备去接。
  还没摸到烟盒,程诺文就收回手,“你连一句‘不行’都不敢说?”
  丁昭下意识又想道歉,程诺文伸手制止,对着丁昭,他做这个动作已经非常熟练。
  “不行和对不起,你觉得说对不起更简单,更方便,实际不是。”
  跟着程诺文干了两个礼拜,对于解读上司的表情,丁昭尚有把握。程诺文现在看起来不像生气,至少不是小会议室里常见的那种冷若冰霜。
  他没有不高兴,情绪很平静。这氛围影响了丁昭,让他脑子有空思考:比起拒绝,自己确实总用道歉代替,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已成惯性。
  “习惯性道歉不是礼貌,是懒。说完对不起,你只需要承担一点愧疚感,但说不,就需要承担拒绝的后果,也意味着你必须给出解决方案。”
  两人四目相对,这次不是眼神制裁,程诺文没用眼睛在丁昭身上烧洞,也让丁昭发现直视程诺文并没往常可怕,毕竟程诺文是人(还喜欢狗),他不再训他,而是试图与他对话。
  “阿康的工作就是要平衡局面,不断为客户和内部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让所有事情都能顺利进行。面对问题,道歉根本没用,如果说几句对不起就能把项目做了,全世界的阿康都可以用ai代替,哪里需要人来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