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春桃几个频频向她投来目光,楚芝狐疑地停下手中的活道,“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说道不自信地用袖子抹了抹脸。
  三人皆是笑,却不说缘由,“反正是好事。”
  楚芝不由得忆起方才的事,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春山新碧的脸,依稀揣测出阿姐叫她来的用意了。
  阿姐是想让她联姻,以此来稳固她的权利?
  这个想法一出,她并无不悦,相反,她为能助阿姐一分而感到欣慰。
  阿姐为了大盛委曲求全,给新朝皇后当婢子,又无耐爬上那个比她大了许多的新帝的龙榻,其中艰辛她从来不与他人说,别人骂她寡廉鲜耻,她却觉得她背负太多。
  她被她所救,在姑母姑父那里,养尊处优了那么多年,却是她牺牲了自己换来的,倘若她的身份尚有这么这分价值,那她也不算一无是处。
  到了晚膳时分,嘉月这才旁敲侧击问:“听说午晌你打樱花,竹竿差点打到銮仪使?”
  楚芝羞赧起来,“是……幸好顾大人身手敏捷,否则可就惹了大麻烦了……”
  嘉月见她臊红了脸,知道她已经猜出来了,索性也就不瞒着了,“你觉得顾銮仪使此人如何?”
  楚芝握紧了手中的筷子,踌躇了一下才道,“倒是仪表堂堂,就是……性子似乎有些沉闷了。”
  “是吗?依我看,沉稳些的男子倒没什么不好,你想想,多少世家子弟到了他这个年纪,不是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就是靠祖上封荫入仕,混了个五六品官而已,他年纪轻轻,靠自己的才能走到了如今这个位子,就算沉闷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芝颔首道,“阿姐说得是,在家时,我也听姑父提过此人,确实是朝廷栋梁,我不过是吹毛求疵罢了。”
  “这么说,你对他印象不错?”
  楚芝又点了点头,可这回她脸上不见羞涩,可见离那个芳心大动还远得很,可嘉月却很满意,在她看来,理智永远该是放在首位的,而爱情,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妆点罢了,谁沉溺,谁就输了。
  嘉月道,“少帝登基,朝纲未稳,我实在势单力薄,若非没了其他法子,我也不想让你搅入这个大染缸里。”
  “阿姐,”楚芝握住了她的手,殷殷地看着她,气昂昂道:“我没有不愿意,我很想助你一臂之力,需要我怎么做,你尽管吩咐吧。”
  嘉月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放心吧,不是让你去打仗,也不是让你去当细作,没必要这样。”
  楚芝也粲然笑出声来,“阿姐说得甚是。”
  嘉月叮嘱她,“只有两点,我须得告诉你,世家一向讲究门楣,你父王母妃不在了,处境定会艰难些,不过……你也不许妄自菲薄,我和姑父姑母,都是你的娘家靠山,你是县主,可以有骄矜的资本。”
  楚芝眼眶一下子就滚烫了起来。
  “还有就是,联姻是希望你们能琴瑟调和,阖家和睦,可你千万别丢失了理智,男人嚒,可以倚靠,却不能把全部的希冀押在他们身上。”
  楚芝嘴唇一瘪,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掷地有声。
  嘉月一身鸡皮疙瘩地别过脸去,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你知道我为何以前不喜欢你吗?”
  楚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嘉月递出手帕道,“你喜欢哭,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眼泪,如果眼泪帮不上你的忙,那还是收回吧,但是,如果能替你谋求到什么,那另当别论了。”
  楚芝接过手帕,拭去了眼泪,也不敢再哭。
  嘉月还想开口,却听仲夏进来禀报,“娘娘,乾礼宫的于公公来说,皇上发了高热,身上还起了红疹子。”
  她一拍炕桌站了起来问:“太医如何说?”
  “还未诊断出结果。”
  嘉月心里一凉,短短一个瞬间,已经考虑起各种可能性,甚至提前想到了若燕申若捱不过去,她会是怎样的一番景况。
  古往今来,人们提天花而色变,不仅是因为天花具有很强的传染性,而且,致死率也是极高。
  思考的结果告诉她,燕申不能死,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保他一命。
  她不能等到二皇子即位,那么他的生母平起平坐,她绝不能让这等事情发生。
  “把于磊叫来。”
  未几,一个身穿青灰色袍子的内侍被引了过来,于磊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见到嘉月也不敢直视,直敛着眼皮,行礼道,“奴才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叫起,这问起皇帝的饮食作息,于磊不敢隐瞒,只全盘说来,这时乾礼宫又来了消息,太医的诊断已经出来,说只是染了水花1之症。
  水花和天花初期的症状相似,虽有传染性,可大多能治愈。
  嘉月这才舒了一口气,叮嘱于磊要精心侍奉,御前的宫女太监分成三班轮流盯着,除了蒙面障,还要佩药包,下值后,也不得随处走,同时,又让各宫早晚熏艾,亦是不得踏入乾礼宫半步。
  交代完这一切,她又让仲夏寻了一方雪帕来,覆上脸,往乾礼宫而去。
  与此同时,乾礼宫里,燕申烧得糊涂,背上的疹子又奇痒无比,只眯着眼,忍不住扭动着身子磨蹭着,却被侍奉的宫女止住了,“皇上,不可,要是蹭破了疹子,可是要落下疤印的。”
  他被她不冷不热的态度磋出了心火,一甩手,把搁在床边的茗碗扫了下去,咣啷一声脆响,茗碗支离破碎,淡棕色的茶水洒了满地,“给朕滚出去!”
  “皇帝!”
  一道威严的声音透过帘幔传了过来,令他不自觉呆愣着,不敢妄动。
  仲夏把帘子挑开一角,嘉月就缓步走了进来,寝殿里熏着药饼,一股浓烈的青草药味一下子窜进了鼻息里。
  宫女连忙给她请安,她垂眸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温声道:“拾掇完就出去吧。”
  宫女道了一声是,蹲在地上拣着碎片。
  嘉月又走近了几步。
  燕申不知怎的,一见到她就有些害怕,见她越走越近,瞪着大眼缩了缩道:“儿臣给母后请安,请恕儿臣不能下地……”
  嘉月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依旧温和道:“我知道皇帝难受,不过要太医既然说了,只是水花之症,那还请忍耐几日,你也不想落下疤痕不是?”
  燕申见她和其他人一样,脸上包着一方帕子,只露出一双柳叶似的眉,和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如和风细雨,浸润人心。
  燕申的心弦松弛了些,试探问:“母后不怪罪朕吗?”
  嘉月道:“谁都有脾气的时候,作为一个君王,更要懂得抑制自己的脾气,你年纪尚幼且又是病中,我倒是可以原谅你一次,只是,切记,下次不能再犯了。”
  “多谢母后。”燕申没想到她竟如此大度,不禁暗暗对她改了观。
  嘉月略坐一会,又关怀了几句,这才回了顺宁宫。
  甫一进殿,忍冬和春桃早已用药包熬了药汤,兑进泡澡水里,她踏入净室,褪去衣物,便迈入浴桶之中坐了下来。
  她闭眼靠在桶缘小憩,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传懿旨,休朝三日。”
  然而皇帝的病三日内好不了,到了第四日,她便把朝会改到了顺宁宫里,因摄政王、皇帝皆不在,她便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都延缓处置了,只有几件要紧事亟需处置的,倒也有惊无险地依着律例处置了。
  如此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几日,却不想,这日的早朝,十几个官员联名上疏,质疑先皇驾崩,与摄政王有莫大的干系,甚至质疑遗旨的真伪,恳请皇上废了摄政王。
  嘉月的目光扫着这些官员,这些人无一不是首辅的拥趸,便知道,郦延良趁着魏邵不在京,想要把他拉下马了,解决了魏邵,转眼对付起她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眉心一拧,直接否定了他们的质疑:“先皇在世时,曾让朕代笔写下这封遗诏,当时朕与摄政王都在场,诸位怀疑遗诏有伪,莫非是在质疑朕伪造圣旨?”
  她红唇微启,声音像刀片一般刮过,“柴维,把诏书拿来,让诸位卿家好生瞧瞧,究竟是不是朕伪造诏书!”
  “圣淑息怒!”一干人等纷纷下跪请罪。
  嘉月神色从容道:“既然心存疑虑,索性弄个明白,否则,有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的。”
  不多时,柴维取来一只梨花木的长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正是卷得整整齐齐的圣旨,明黄的蚕丝锦为底,又有细密的祥云暗花,这些时常和圣旨打交道的内阁以及翰林学士一眼就认出了这纸张假不了。
  柴维举着匣子道,“请各位大人鉴阅吧。”
  几个文臣面面相觑,最终一人慢悠悠地把手伸向匣子里,拿出圣旨缓缓展开来,只见上头的字体方方正正,遒劲郁勃,饶有筋骨。非十几年的功夫,断然练不出这么苍劲有力的字来。
  几个人交头看着,又不禁暗暗瞥向帘幔之后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姿,心头不禁有些震撼。
  半晌过后,嘉月微凉的声线传了过来,“诸位卿家可鉴别清楚了?”
  从纸张,无修改痕迹的文字,以及右下角毫无残缺的碧玺,每一件都在印证圣旨无伪,官员们只好小心把圣旨卷了起来,重新放入那只长匣子里,这才道,“回圣淑,圣旨无误。”
  嘉月这才让柴维把圣旨收好。
  可那些有备而来的臣子,虽然刚被否定了一道,却仍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摄政王和先皇驾崩,八?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嘉月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道,“诸位若是拿得出证据,尽管亮出来,否则,诽谤摄政王,又该当何罪?”
  那些臣子也意想不到,明明朝堂之上,他们俩一直针锋相对,可为何到了这个当口,太后竟然要维护起摄政王来?这又不由得感慨,这个太后精明强干,要离间他们,可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他们还确实掌握了一些证据,于是再次拱手道:“先皇驾崩当夜,摄政王漏夜进宫面圣,直到龙驭宾天之时,尚没有禁军见他出宫,这足以证明,他与先皇驾崩之事,逃不了干系。”
  嘉月听他们提起那夜之事,脸上没来由浮起一阵燥热,她很想翻白眼回他们一句,没有出宫,是因为那时的他,正在她床榻之上啊……
  不过她也没有忽略掉他们的前半句,魏邵在当晚的确入宫见了燕无畏。按规矩,臣子没有皇帝召见,是不能擅自进宫觐见的,更何况是深夜——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是燕无畏主动召见他的。燕无畏召见他,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托孤?可她突然又想起了魏邵初初到御前之际,那时的燕无畏对他分明是怀疑和警惕的态度,甚至做梦时还会流露出一点他对魏邵的恐惧……
  燕无畏到底是如何死的,她没兴趣知道,反倒是提点了她一件事,魏邵接近燕无畏,真正的用意为何?
  不过,她也清楚,他帮过她,这不是可以怀疑他的时刻,至少,她不能遂了首辅党的意。
  臣子找来了当晚守夜的禁军,证实了方才的传言。
  臣子的不怀好意,得寸进尺,隐隐浮现了出来。
  嘉月道:“众卿的谏言,朕都记着了,只是诸位怎的凭这禁军的一面之词,就这么定了摄政王的罪呢。”
  “圣淑是怀疑这禁军颠倒黑白?那么……”
  嘉月有些不耐烦道,“诸位当晚也在乾礼宫吗?”
  众臣脸色一变,急忙撇清关系道,“那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诸位既然没在跟前,就切勿笃言,摄政王如今不在京,各位就急着给他定了罪?依朕看,何不等他回京再议,看他有什么说头?”
  众臣见她态度坚决,不为所动,不禁讪讪,他们就是特地寻了摄政王不在的机会,这才敢联名上书,若等他了归京,以他雷霆万钧的手段,想想都令人后脖子发凉。
  于是大家又改了口,只道圣淑英明,不敢再提,下了朝,纷纷散去。
  嘉月捏了捏发紧的眉心,楚芝这才奉上了一盏热茶,“阿姐辛苦了,可要现在传早膳?”
  嘉月弯唇道,“传吧。”
  心却止不住想,魏邵离京已有两月,不知事情办得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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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水痘。
  第二十六章
  六月, 一连几日黑压压的云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蒸笼似的笼罩在这片大地上,夜半起风, 雷声滚滚, 俄而便下起滂沱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