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林奢译哑声说:“不知道。”
  他擦来擦去,却感觉家里越擦越脏。林爸仰面倒下的时候,似乎是有血溅在了他的眼睛里,他洗不掉了,导致他无论看向哪儿,都觉得哪儿沾满了若有似无的血迹。
  擦到最后,他觉得自个身上也开始不干净起来。他洗了几次澡,搓红了胳膊,涂的药被冲刷掉了,他抠破了快要愈合的伤口。
  施妤帮他想办法,说:“你先出来。”
  林奢译不吱声。
  施妤换了种说辞,问:“你饿不饿,”她拖长了语调,哀怨地说:“我好饿啊。你出来陪我去吃饭吧。”
  但是没有吃饭。
  施妤抓住机会,直接把林奢译拖到了她家里的浴室里。她跟对待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似的,倒了很多泡泡沐浴露,把他从头到脚地,开始重新洗。
  林奢译羞耻极了,到处捂着不让看。
  施妤把花洒调成了凉水,冲在他身上,在他冷白皮肤上激起了一片脆弱的粉红色。
  林奢译一说话,嘴里也灌满了水:“你、你怎么这样!”
  但很有效果,他确实是不挣扎了。
  因为他开始搞不懂自个了。明明他能平静地面对林爸的死,他柔声哄着他妈妈,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把尖刀,扔在地上。他满手鲜血的打开了门,拜托崔奶奶,帮忙报警。
  都没问题,他做到了。
  可此时,他不过是稍微地被施妤欺负了。
  他莫名地,迟钝地,只觉得受了委屈,好想哭。
  林奢译被扒得光溜,无措地抱膝缩坐在了浴缸里。他好声好气地,试探地跟施妤沟通:“我自己会洗。”
  施妤笃定地说:“你不会。”
  她把水温调高一点,给林奢译洗头。他的发丝细软,洗了两遍,露出了原本的水亮浅褐色。她继续给他搓了搓耳朵,然后是脖子。
  林奢译缩地更厉害。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超级难堪,后颈一片绯红,崩溃地喊她的名字:“施妤!”他喊完,那深藏在心底的无数委屈也随之翻了上来,他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和哗哗水流声一起回荡在了浴室中。
  施妤难得温柔,拿毛巾帮他擦了把脸。
  但根本不顶事,林奢译哭得太厉害了,很快又是挂了满脸湿漉漉的泪花。施妤只好无视他,让他转过身,继续给他搓洗后背。他一片冷白的后背,沾了深深浅浅的东西,搓不掉,施妤用手指试了试,发现是早久留下来的伤疤。
  林奢译很瘦,微蜷缩着。
  随着他不加掩饰的嚎啕大哭,急促地一呼一吸,他后背凸出的蝴蝶骨展翅欲飞般,骨根分明。
  第28章
  施妤一顿忙活。直到她把臭到打结的林奢译剥了开, 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洗干净了,关上花洒,她才郑重地松了一口气。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扯下浴巾, 丢在蜷缩的人身上。
  那浴巾下的身子便动上了一动,露出几根煞白的手指,攥紧浴巾的边缘, 一点点把自个裹了起来,在柔软的浴巾上泛出了湿漉漉的痕迹。
  狭窄的浴室里, 热气蒸腾,水雾弥漫。
  施妤分不清是汗还是什么, 顺着脸颊往下滑, 她身上溅得乱七八糟, 黏得衣服难受。她不由催促林奢译:“快起来, 快出来。”
  林奢译把仅有的浴巾裹得更紧, 勉强遮住了害羞的部位。
  他一边慢吞吞地站起身, 一边偷眼看面前的姑娘。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在他心里, 施妤有些不一样了。
  施妤就那么站着, 站得笔直,利落,但凡他动作再慢一些,她不愿意等他,也能潇洒的、毫不留情地离开。眼看着施妤按在了浴室的门把手上,她要把他丢下了。
  林奢译心里着起急,想随她一起走。
  他光着脚, 跨出浴缸时,脚下打起滑。一步非但没站稳, 踉跄地撞在了浴壁上,挣扎几下,更是胡乱中扫落了一排的洗漱用品,都掉在了他身上。
  林奢译不觉得疼,却觉得更委屈了,是难以言表的,滔天大委屈。
  他瘦削的单薄身子重新缩回浴缸里,林奢译把脸埋在柔软的浴巾里,呜呜地哭得更厉害了。
  施妤不明所以:“怎么还哭?”
  林奢译的那条浴巾湿透,“啪嗒”掉水珠,他眼里也落着泪。
  他现在连站也站不住,站不稳,他差劲透了。
  什么都做不好,没有人需要他,他是没有用、也没人肯收留的废物。
  他突然的软弱起来,那些在林爸死了,林妈入狱之后,他自以为能坦然接受的赤/裸现实,被不断升腾的热气蒸发,统统都涌到了他的眼睛里。
  明明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好,辱骂、挨打、这些他和妈妈都能忍受,爸爸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妈妈在“挽留”爸爸的时候,却没想到过要把他一起带走?都是他的错,是他做得不够好,所以爸妈都不喜欢他,都不愿意要他。
  明明所有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恨不得他从来都不存在。为什么施妤要在他家门前喊他呢?
  为什么要欺负他。
  用凉水冲他,好凉,凉透了。
  可之后为什么又要那么温柔地帮他洗澡?他洗过很多遍,洗不干净的,他甚至把伤口扣开了洗,血水却越洗越多。到处都渗着血水,腥臭浑噩的味道,父亲歇斯底里的辱骂,砸摔,母亲挨打之后,唇边诡谲的一丝笑……
  无数杂乱的想法,充斥在林奢译的脑海中。
  他缩在浴缸里,渐渐地,手指扣住了还未愈合的伤口。
  “喂!”
  林奢译骤然回神。
  便见原本走到浴室门前的施妤,又退了回来。她抓住林奢译的胳膊,直接把他拉直了,站起来。林奢译木愣愣地看她时,施妤想了想,把脚下的拖鞋踢给了他。
  那是她常穿的一双笨熊头的粉色拖鞋。
  施妤说:“太滑的话,穿我的鞋吧。”
  这下换成她光脚站在浴室里,但她拉了防水垫踩在脚下,也还是站得稳稳当当。
  许是她看向林奢译的眼神太过于嫌弃。
  直看得林奢译心头发颤。
  他弯下腰,乖巧地把拖鞋递了回去,小声说:“还是你穿吧。”他提了要求:“我站不稳,你能扶着我吗?”
  施妤原本趁机也想洗个澡,但林奢译执拗地抓着那片浴巾,靠着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很沉。
  施妤想把他推开,让他自个走路。
  但她还没碰到林奢译,林奢译时不时地就抽噎一声,肩头一抖,眼眶红通通地看着她,带着股特别可怜,急需要人怜爱的劲儿。
  施妤只好忍住了。
  她不但没把他丢去地上,还搀扶着他走出了水雾弥漫的浴室,把他扶进了卧室里。
  次卧的床铺很软,稍一碰,就会深陷进去的干净绵软。
  林奢译有点受宠若惊地,问:“我真的能躺吗?”
  他哭完太累了,坚持等到了施妤点头。他便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了床边,只占一小片的范围。他困倦地闭上了眼,嘴里还在道歉:“对不起,我就躺一小会儿。你把我洗干净了,我不会弄脏床的。”
  林奢译很快睡着了。
  施妤绕到床的另一侧,帮他把头发擦得半干。
  她拨开林奢译过长的额发,看露出他的一双眉眼。他不再伤心了,只是眼尾泛着红,耳朵、后颈还都残留着红意。
  他许是有些冷,不自觉地,在枕头上蹭了蹭。
  施妤想起什么,又翻开了他的胳膊看,几道被水泡开的伤口,有点泛白吓人。她找出药箱,帮他上了点药。把卧室里的温度调高两度后,她退出去,轻缓地掩上了门。
  正值夏天,天气热得厉害。
  从浴室一路拖到卧室的水渍,很快就风干掉了。施妤犹豫地去看了眼林家的血腥狼藉,她拨电话给家政阿姨,希望她能帮忙处理。
  但家政阿姨单听了个“林家”二字,连连说着“晦气”。
  无论给多少钱,她也绝不接这份活。
  林奢译一觉睡到了太阳落山。
  他醒来时,四周一片静谧的漆黑,他含混地,甚至都不知道自个在哪里。但他嗅到了淡淡的香气,隐约的沐浴露味,是施妤身上常有的好闻味道。
  他后知后觉地,神志回笼,他想起了他是在施妤家的床上睡着了。
  次卧的房门轻微响动,拉开了一条小缝隙。
  林奢译躲在门后面,透过光,果然看到了施妤。她盘腿坐在了沙发旁的凉毯上。嘴里叼着勺子,怀里放着半块西瓜,正挑电视节目看。
  他抿了唇,用尤带倦意的哑嗓,喊她:“施妤,我没有衣服穿。”
  施妤找了件施爸留下来的体恤和短裤。
  林奢译虽然个高,但生得瘦。
  宽大衣服套在身上,被他卷了几卷,在腰侧打了个结。他还是觉得不舒服,从门后面探出来头,哀求施妤:“你能不能闭上眼睛?”
  施妤说:“我不看就是了。”她要看电视。
  林奢译更求她:“几秒钟就好。”
  他紧紧盯着她,在施妤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跟阵风似的,立刻慌里慌张地从她身边掠过去了。他跑得心跳加速,赤着脚跑回了家,重新换上了自个的衣服。
  他本来就应该呆在家里休息了。
  但施妤家那么亮,衬得他家的灯光晦暗。
  她家有好闻的味道,而自个家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血腥恶臭。
  林奢译耐不住,像是不由自主地,要朝着光芒飞去般,他抱紧了施爸的衣服,踢踏着拖鞋,又转道飞回来了。
  逢着施妤在想“家政阿姨不愿意帮忙打扫林家”的事,她看过一眼,也觉得现在的林家实在住不了人。她试探地跟林奢译提议:“你要来我家住吗?”她问一句,手中的勺子打个圈儿,完美地挖出了一个西瓜球。嚼嚼,继续在看电视。
  林奢译心跳得更厉害。
  他几乎以为是错觉,是他的幻听。
  虽然施妤的眼睛在看着电视,但她还解释说:“饭在冰箱里。钥匙在门前衣架上挂着。银色那枚就是,给你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