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郑氏自己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在儿子当官的消息传回来后,还特意摆了场酒,感谢乡亲们对李贺的关照。
  谁知道李贺闯荡几年长安,糊里糊涂地又回来了,而且一副病得要死的样子。
  两人一阵唏嘘,可怜了李家一通,心里又生出微不可察的爽快。
  是啊,大家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穷得叮当响,谁也比不上谁,凭什么他家就能出个名人呢?
  茅屋中,老妇人蹒跚来到床前,看向床上形若枯槁的男子:“长吉,这是刚熬的药,还热着呢,趁热喝了吧,药效好。”
  男子咳得撕心裂肺,分出心神,接过木碗。
  苦涩的药水顺着食管往下流淌,却无甚疗效。
  他已经喝了很多天了,这药治不了他的咳嗽,也治不了他的心病。
  他早已药石无灵。
  喝了只不过是为了让母亲放心。
  他气若游丝,精神恍惚:“阿娘,你闻到臭味了吗?”
  “你是说药味吗?”
  “不是药味,就是单纯的臭味。”
  老妇人鼻尖耸动,儿子病重,她拖着病体照顾儿子,家里打扫得非常干净,只有山间松风的香味。
  “没有臭味,你是不是闻错了?”
  “应该是吧。”瘦骨嶙峋的李贺闭上眼睛。
  他今年二十七岁,正值壮年,身上却散发着浓浓的老人味。手粗糙得就像动物一样,双腿又丑陋又曲折,像枯败的树木。
  在他身上,所有的关于
  生机的美好都要逝去。
  随着时间流逝,他越发能闻到自己身上关于死亡的腐朽臭味,在鼻尖萦绕,久久不散。
  “……阿娘,还有竹简吗?”
  “有……是你之前带回来的。”
  萧瑟的秋风把屋顶的茅草吹得呼啦呼啦作响。
  他勉力支撑起身体,手指无力,好几次
  才勉强握住,边发抖边写。
  《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冷清的秋风吹过梧桐。我的生命也像衰败的灯火一样熄灭。
  在我死后,谁会看我竹简上写的诗,别让蛀虫把竹简蛀空了……
  以后的冷雨夜晚,会有古代诗人的灵魂来看我吗?
  他们在孤坟上给我唱鲍家诗,怨恨而生的血迹化在土中成为碧玉,千年不消。
  郑氏也读过书,看到儿子写的诗,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死气,滚烫的泪水从浑浊的眼中流下来:“儿啊,能治好的!”
  李贺摇摇头,笃定地说:“治不好的。”
  最后一笔落成,他无力地倒在床上,像一具枯败的骷髅毫无生机。
  老妇人抹着眼泪,试图唤醒他对生的渴望:“你知道吗?乡里人都在说新鲜事儿呢!你昨天晚上睡着了不知道,可热闹了。儿啊,你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得见。”
  床上的人久久没有说话。
  老妇人见儿子不回答,于是打开窗户,萧瑟的秋风吹得人浑身发凉,冻得她直哆嗦,却没有停手。
  她抬头看向天幕,当看到什么的时候,激动极了:“你快看啊!”
  李贺并非不想回答母亲,只是意识混混沌沌。
  昏暗间,他仿佛看见了勾魂使者拿着铁锁链来勾他的魂。
  他并未畏惧,主动向勾魂使者走去。
  他这一生高不成低不就,追寻半生的仕途就像个笑话。
  事到如今,除了拖累母亲,他什么也做不到。
  早些死了也好,省得让母亲操劳。
  可这时,年轻清脆的女子声音传到耳边,穿过迷雾,驱散黑雾。
  【他,自称宗室之后,被称为中唐浪漫诗人。】
  【他,善用中国古典神话,诗歌语言瑰美冷峭,谲诡诞幻,堪称奇诡璀璨的明珠。】
  【他就是诗鬼李贺!】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他颇有些恍惚。
  他这是死了之后,来到地狱了吗?
  地下的阎王要评价他令人发笑的一生?
  悠悠我心:【李贺啊,字长吉。他的父亲名字叫做李晋肃。唐代河南福昌人。】
  【划重点,记住他父亲的名字,以后要考的!】
  【据说,他们的祖先是唐高祖李渊的叔叔,所以他们也是宗室之后。可惜呢,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他父亲这里,只当了个小官。】
  【随着他父亲去世,家里也越来越没落。】
  【李贺很喜欢把自己的出身挂在嘴上,自称是唐诸王孙李长吉。和中山靖
  王之后刘皇叔有的一拼(狗头。】
  【纵观古代的大诗人,一般都有七岁出口成章的定律。王勃七岁能写文章,李贺也一样。他写了些文章,世人非常惊讶。】
  【很快,李贺才名渐渐传出去了,引起了两位大佬的注意。】
  【这两位大佬是谁呢?韩愈和皇甫湜!】
  【韩愈听到李贺诗文做得好,就带着学生皇甫湜,想看看这个才子。】
  【韩愈是当时
  文坛响当当的领军人物。至于韩愈的影响力,大家可能没什么概念。举个例子吧,这有点类似于现在,你作文写得好,所以余华亲自到你家想看看你的文章。】
  很快,天幕中出现新的画面。
  (哒哒哒的马蹄声接连起伏,一个山中的小乡村,突然来了许多外乡人。
  这些外乡人衣着华贵,明显不是普通人。
  韩愈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村口,询问过路的乡人:“你们村有个叫李贺李长吉的人吗?”
  乡人不敢怠慢:“有的有的!”
  韩愈等人被领到了一处普通屋舍。
  韩愈敲
  敲门,门应声而开,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缓步走出来。
  “你找谁?”
  韩愈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我找你家大人李贺有事。”
  “嗯?”小孩歪歪头,有些茫然:“我就是李贺啊。”
  韩愈:“???”
  韩愈低头看着这个总角年纪的孩子,眉头微蹙,和身旁的学生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怀疑之色。
  这个小孩居然是那个才子?
  皇甫湜冷着脸说道:“别开玩笑了,快把你家大人喊出来!我们找李长吉有事!”
  小孩有些委屈:“这村里除了我,也没有叫李长吉的人啊。”
  这时,旁边的村人为小孩作证:“是的,他就叫李贺!”
  外乡人皆是震惊不已。
  这小孩居然是最近在文坛崭露头角的李贺!
  韩愈拧着眉头,可是他怎么也不像是能写诗的样子,难道是家中父老给他写的,为他打造声名?
  他沉思半晌,下了决定:“这样吧,你既然是李贺,那写诗难不倒你,就以我们今天相遇为题,来写一首诗吧。”
  要是普通的小孩,面对这么多气势汹汹的大人估计都要被吓哭了。
  可李贺不慌不忙,找来纸笔,思考良久,笔走龙蛇:“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一首《高轩过》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满堂皆惊。
  韩愈抚着胡须,好奇地看着文字。
  前面几句就是在描写他们队伍浩浩荡荡前行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