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
  群演数量不多,但冬树很知道把人放在哪个位置才能显出场面宏伟来。
  守城是最长的戏份了,冬树十分耐心,和导演比比划划地,说着自己的构想。导演全都同意了,冬树便和导演组的其他人一起,将戏份划分好,让数量不多的群演在不同的位置多次出现,终于演出了大批敌人强袭的场面来。
  他们找了一处影视基地,租了城墙那一片区域,便开始拍摄。
  章凌和其他人都记牢了冬树给他们的动作设计,脸上表情绷紧便没有问题。
  因为人数太多,避免不了小失误,这段戏陆陆续续拍了四天时间。
  在杜疼之前的剧本中,对于这场守城之战描述很详细,其中主线是章凌扮演的一位习武女子。冬树给她设计的动作也是最多的。
  章凌演得很好,只是也遇到了一些难处。
  在最后的战死一幕中,她怎么都演不好那种濒死却仍在战斗的感觉来。章凌生命力很强,天天活蹦乱跳的,家里人都习武,身体很好,她没见过死亡,演不好濒死之人。
  冬树上前教给她:“死亡是一种很痛的感觉。”
  有多痛?冬树现在仍然记得清晰:“刀划破了你的喉咙,血漫进去,所以你喘不过来。”
  “但身后是你的家人,所以即使喘不过来,全身都是伤口,你也只能站在这里。”
  她细细地,将那时候濒死的自己,讲给章凌听,从伤口绽开,再到最后用剑抵住自己,剑尖刺透了血肉,终于和骨头相触,她便终于永远地顶天立地于这个世间。
  章凌认真听着,她演不出来,但冬树姐的描述过于详细,像是让章凌看了一场厮杀。
  听着,她便觉得身体都痛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有些抖,又有些敬佩:“冬树姐,你懂的好多,是在演戏中学会的吗?”
  冬树笑起来:“对。”
  章凌找到了那种很痛的感觉,顺利演到了战死的那一幕,章凌的头发散开,沾着人造血,随风微微地飘动着。
  但她死了,外面仍在攻城,她的尸体成了一道凄惨的背景。
  冬树没有在她这里停留,她跑到正在打斗的那边,认真看着演员们的动作。
  导演负责看演得怎么样,冬树负责看动作怎么样,他们配合默契,将所有的场景和节奏都控制在最好的状态,现场的风几乎都带上了风沙和血腥味。
  现在全是动作戏,杜疼不用操心台词了,她有些累了,拿了小板凳来,坐在一边观察。
  明知道是演的,剧本也是自己写的,杜疼心中却也生出了一些悲壮和酸痛来。
  “真好……”杜疼小声说。
  这本来是为了迎合宣传部的要求才写的剧本,现在她才真正地被这些人物感动了,庆幸自己不曾为了完成任务而糊弄分毫。
  杜疼出神地看着那边,看冬树和导演说了些什么,然后导演便喊了卡,冬树上前,和其中一个武术演员说了些什么。
  那个演员有些迷茫,但冬树用手比划了些什么,那个演员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然后便继续开拍了。
  这次又比上一次好了一些,虽然杜疼没看懂冬树教了他什么,但确实更加流畅。
  杜疼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她微微低了头,片刻后再次抬起头时,眼睛便也发了光。很多年前,她曾给过冬树一个许诺。
  冬树忙完这一幕之后,终于有空喝了水,杜疼走了过来,她压低了声音,如同要密谋做坏事一般、鬼鬼祟祟地问她。
  “冬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做一件大事?”
  冬树看向了她,眼神有些迷茫。
  杜疼用力地挥了挥手:“我们两个来拍部电影吧!”
  第97章 今日少女
  杜疼是导演系的, 毕业后做了几年导演助理,但始终没办法出头,慢慢找到了另一个适合自己的领域。
  编剧这一行也不容易, 她也是历经了不少困难,才到了现在的地步,有了些名气,偶尔能接到宣传部的政治相关任务。
  但大部分时间里, 她都在八点档的婆媳剧里存在着。
  刚开始,为了出头,她写了很多剧本,但都石沉大海,没能得到回应。
  直到后来,有相识的人给了她机会, 杜疼用了一周时间写了一个狗血家庭剧, 得到了录用。杜疼前夫挺不是人的,痛苦的家庭生活给她提供了素材。
  那部剧后来挺火的。
  她也慢慢有了知名度,开始有不同的人找她写剧本, 全是差不多的家庭剧。
  杜疼自然不想总是写家庭剧, 但她要生活, 后来离了婚,要抚养孩子, 只能接住所有的机会, 写出了越来越多的狗血剧情。
  她写婆媳关系、写夫妻争吵、写和小三斗智斗勇,她写这些写得炉火纯青,能精确调动观众情绪, 在网上引发一波又一波的讨论。
  但她并不想一辈子写这种剧本, 所以也努力地往其他方向发展, 但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接到了一部民国剧本的写作。
  说是民国抗战,但其实还是狗血爱情。
  但她那部民国剧本写的不错,因此得到了现在这个宣传部的工作,能给自己的简历添光增彩。
  杜疼在学校的时候,学习到了很多的东西,她不是只能写狗血故事的,她也想写一些让自己、让观众热血沸腾的东西。
  她手里有之前写的剧本,是古代战争戏,参考了历史,包含了权谋等元素。这本是她耗费了最多时间写成的。
  婆媳剧,她一周就能写成,但这部战争戏,她断断续续写了两年,查了无数资料,修改无数次。
  但她没名气的时候投了这个剧本,并没有人接受,现在她有了名气,有人来找她写剧本的时候,她有时便会提上一句:“我也写了一个战争本……”
  来人有些敷衍:“是吗?那可要抽时间拜读一下了。”
  但她的这个剧本发出去很多次,都没有回应,只有她的狗血剧,卖的如火如荼。这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她在狗血剧这一方面越出名,那个她最珍惜的剧本就越没有出头之日。
  一个写婆媳的,懂什么战争?
  杜疼被困在了枷锁中。
  她原本想着,写了这个宣传部的纪录片中的戏之后,以后说不定有机会能有人看上她在狗血剧之外的能力。
  但现在她邮箱里又有了工作的邀约,还是之前的狗血剧。
  若是没有办法,她便只能这样过下去。但现在她遇到了冬树。
  杜疼热烈地看着她:“冬树,我们两个来拍电影吧!”
  杜疼那张看起来平凡,只是被磋磨的普通中年妇女一样的脸庞现在有了光彩,眼中熠熠发光:“就我们两个,拍一个最好、最好的电影吧!”
  就像是很多年前,杜疼第一次见冬树,那时候她便想着,以后自己要是当了导演的话,一定要找冬树当主演,拍出最精彩的电影。
  现在,杜疼不再是导演,而是成了编剧,冬树也不再是演员,但杜疼那颗被生活磨砺多年的心却再次跳动了起来。
  即使已经走上了和当初不一样的道路,但杜疼仍然觉得,这个梦想仍然有实现的可能。
  冬树长久地看着她,看着平日里温和、像是没什么脾气的杜疼,现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那个“最好的剧本”。
  冬树一直被驱使着向前,没怎么做出过自己的选择,现在也被杜疼沾染上了一些冲动来。
  “先让我看看剧本。”她说。
  当天晚上,她便收到了杜疼的剧本。
  剧本很细致,冬树本来想着先看一部分,但她越看越精神,这一整晚,她床边的小灯都没有关上。
  章凌和她一个屋,中间隔着帘子,她能看到冬树姐那边有隐隐约约的光透过来。章凌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冬树姐,别熬夜了……”
  章凌那边传来了细微的小呼噜声,冬树眼睛紧紧盯在电脑屏幕上,静音鼠标无声地滚动着,她的心情便跟着杜疼写出的人物跌宕起伏。
  背景是基于一个朝代,当时敌国强盛,势不可挡,攻入其他几个国家。
  这些国家,有些已经臣服,但也有三个小国,仍在誓死抵抗。从君到臣,再到子民,全都一心抗敌。
  为了抵御强国,他们暗中交联,为了削弱帝国的疑心,将军甘愿入狱赴死,副将军带人蛰伏等待机会。
  其中心有大义的大儒、口舌灵敏的说客、英勇的将军、无畏的书生……每个人都有故事。
  戏中的女性角色同样出彩,公主被强国要求和亲,其中一国有三个公主,大公主是皇后所出,地位最为尊贵,她的两个妹妹身份低些,因此朝中犹豫再三,决定让生母早逝的三公主前去和亲。
  和亲就意味着受辱,但三公主什么都没说,唯唯诺诺地应了,为了国家、也是为了家人,她她心甘情愿。
  但在和亲当日,出了城门后,在马车中的公主拉开了帘子,对着身后的皇帝一笑,众人才发现车中并不是三公主,而是最为尊贵的大公主。
  “我得了最多的宠爱,受了最多的百姓恩惠。”她说:“所以这事,也只能是我来做。”
  还有一国中,为了保证军费而不增加百姓税务,皇后领头在宫中穿旧衣织布,贵为皇帝皇后,他们每日也只有一道清粥小菜。
  在得知这种情况下,唯一的亲哥哥贪污军费后,皇后含泪求皇帝下了处死亲哥哥的圣旨。
  女性角色的戏份从头贯穿到尾,为了同样的目标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人物性格特点明显,不曾出现过牺牲百姓换取胜利的虚伪,权谋逻辑圆满,并且杜疼真的花了时间,为史书中只出现过一个名字和短短一句话的和亲公主补足了故事。
  即使是悲剧人物,也曾有属于她的高光时刻。
  故事自然是沉重的,但杜疼的写法让人感受到的,并不只是悲怆,更多的是热血和伟大。如果能拍出来的话,那便像是一部史书一样了。
  天快亮的时候,冬树才终于看完了这个剧本。
  但她也没了睡意,蹑手蹑脚从屋中走出,顺便看了眼章凌,为她盖好了被子。章凌睡得很踏实,微微有了知觉,腿动了动,便又睡去了。
  冬树走出来,带上了门,在院中舒展着身体,心中想着很多事情。
  杜疼昨日将剧本发给她后,其实有些忐忑,夜中也没有睡好,晚上凉意重,杜疼冷静了些,便开始担心起来。
  要是冬树也没有回应怎么办?杜疼默默想着,那她以后便再也不会拿出这部戏给别人看了。她一辈子都写狗血剧其实也好,起码有口饭吃。
  就算冬树愿意和她一起拍了,她们两个又能怎么拍呢?她们需要很多的人,需要很多的钱。但冬树已经被封杀,而杜疼自己,也只是个小编剧罢了。
  她们两个又能怎么找来愿意拍戏的人,又怎么能找来这么多钱呢?
  夜越来越深,杜疼也就越来瑟缩。
  她有些怕了,白天里当年少女的热血被夜色冷却,她恢复到了一个成年人的平庸状态来。
  不然就……算了吧。
  起码现在挣到的钱能够养大孩子,要是真的拍了那部戏,万一失败了……那可怎么办啊……
  杜疼这样想着,各种想法不断在她心中飘过,她看着天花板,硬生生熬到了天亮。
  杜疼努力逼着自己闭眼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她听到了外面院中有些声响。
  杜疼睁开眼,窗帘有些缝隙,她能看到外面有个人影在走动,是冬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