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是在有利益牵扯的前提下。使得李钱粮嚣张的缘由, 倒不全因为谢县令先前与他的争执,乃是他们在谢县令手上没捞到油水。
  程子安也是从天而降的知府,但他是从中枢降下来,贬谪后很快得以升迁,这群七窍玲珑心的胥吏, 向来油滑聪明得很,很快就做出了选择,要留一个善缘。
  李钱粮脚重重跺地,走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 看一下天,急冲到谢县令面前, 不耐烦地道:“谢县令, 天色不早了,到了晚上到处黑漆漆,不方便清点办差, 你得快一些, 莫要耽误了差使!”
  谢县令猛地抬眼, 阴森森地盯着他, 双眼放出的寒意, 似乎要将李钱粮千刀万剐,咬牙道:“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李钱粮被骂得跳起来,不客气羞辱他道:“我嚣张到几时,关你谢县令何干?呵呵,我再不济,也在钱粮胥吏上做了十八年,走走来来的知府多了,倒是谢县令令我开了眼,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打了回去,我看呐,人得有自知之明!”
  谢县令气得直打哆嗦,颤抖着指向李钱粮,嘴唇哆嗦着,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程箴在一旁见着,这时上前拉开李钱粮,对谢县令道:“两位都别吵了,李钱粮,后衙有女眷,你与温师爷先去通个气。”
  李钱粮对着程箴,马上换了一幅面孔,脸上堆满了笑,道:“程老爷,我这就去。”
  看向脸色灰败的温师爷时,他的神色又一变,催促道:“温师爷,难道你没听见程老爷的话,快点!”
  温师爷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转头看向谢县令,等着他拿主意。
  谢县令很想拒绝,但他想着高武县县令的差使,从官身沦为平民,除了官身能带来的威严,只两者之间的等级差异,他只一想就受不了。
  那股提起来的气顿时散了,谢县令黯然摆手,道:“去吧。”
  温师爷这才与李钱粮去了,谢县令立在穿堂里,望着头顶的天,半晌后终是晦涩深深作揖,道:“程老爷,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程知府,程知府要拿走我的钱财,只要提一声,我双手奉上,定无二话,还请程老爷转告一声,高抬贵手,给我留一些脸面。”
  程箴叹了口气,道:“谢县令,你想岔了。”
  谢县令真是想岔了,程子安不算是君子,但他现在没那么闲,还拿出高武县县令的差使去实施报复。
  在来的路上,程子安就仔细与程箴商议过,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大周人治大于法治,官员有官身特权护体。如果程子安要参奏谢县令,他可以拿品级抵罪。顶多是罢官罢了。
  哪怕圣上震怒,下旨将谢县令抄家流放,高武县还会来新的县令,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给本就不堪重负,被刮了无数层的百姓身上,再刮去一层罢了。
  且谢县令被抄家流放,肥了抄家的官员,以及圣上的私库。
  这笔钱,程子安要留在云州府,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当时程箴很是感慨万千地道:“何时才会有真正的太平盛世啊!”
  程子安沉默了许久,平静地道:“改朝换代不行,换汤不换药罢了。仅完善律法,废黜官身特权亦不行,须得百姓能吃饱饭,开民智。”
  程箴喃喃道:“开民智?”
  先进的政体,要有相等的生产力相匹配。在吃饱饭与尊严自由,挺直胸脯堂堂做人面前,绝大多都会选择前者。
  程子安笑了下,笑容惆怅万分:“是啊,开民智。这是朝廷贵人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百姓变得聪明,他们要奴役,压榨就难了。此事,绝不能提,至少眼下不能提,这是一个缓慢而艰辛的过程。”
  程箴理解了程子安的壮志,对明显不信的谢县令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走吧。”
  谢县令不死心,道:“程老爷.....”
  “谢县令,你不会明白的。”程箴打断了他,不过,他还是止不住多问了一句:“谢县令,你以前,是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读书?
  谢县令神色茫然,道:“当是为了科举出仕而读书。”
  程箴笑起来,道:“这样啊,我说了你也不明白。”
  谢县令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便没再问,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程箴身后。
  程箴清瘦的背影挺直,程子安眉眼生得肖似其母,但他们父子的背影却很相似。
  细布青衫,磊落如青松。
  谢县令莫名很厌烦,他恨这种风骨,真正读书人的风骨!
  “程老爷。”谢县令心里那股恨意,如何都压制不住,拼命往外冒:“听说你当年在明州府,才名远扬。可惜脸上受了伤,绝了科举出仕之路。要是你不意外受伤,说不定程知府的这份风光,就属于你了。你如今只是个幕僚,风头被程知府压了下去。程知府虽说是你儿子,到底不是自己,程老爷,实在可惜啊!”
  程箴头也不回,爽朗笑道:“谢县令,你这些话,挑拨不了我。因为你不明白,究竟该为了何而读书,当好官,做好人有多难。我可做不到,子安做这些,并非风光,而是累,艰辛,生死难料的艰辛。”
  谢县令一头雾水,见程箴说得云里雾里,他头疼得很,干脆不去深思,拣着自己关心的问题,试探着道:“程老爷,还有其他的县呢,程知府可有何打算?”
  程箴如何听不出谢县令心里的那点不甘,想着要拖其他县下水的意思,程子安当然有打算想法,他亦没必要透露,笑而不语。
  谢县令暗自琢磨,死道友不死贫道,上前一步,小声道:“党山县的高县令,那是富得流油。府城的胥吏,李钱粮家中也有良田上百顷,他是钱粮吏,缴纳钱粮的时候,随便动一下手脚,自己家中地该缴纳的钱粮就出来了。”
  程箴不动声色听着,道:“谢县令以前做过知府,对云州府很是了解。唉,谢县令,你依旧是高武县的县令,是官身,这前程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以后说不定还有大造化。”
  谢县令能隐忍,就是盼着以后能翻身,听到程箴这般说,仿佛吃了一剂定心丸,心里的巨石顿消。
  “就当做花钱消灾。”谢县令暗自琢磨,开解自己。
  程子安是为了百姓不假,已经有了富县,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要做出惊天动地的政绩,早些回到中枢罢了。待他回到中枢,自己要是得了他的看中,以后云州府的知府,还是会落到他的手上。
  养肥了的云州府,呵呵。
  谢县令想着想着,差点没能笑出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府衙后衙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程子安没多久也来了,莫柱子去外面买了馒头汤饭回来,几人随便对付了一口,就开始了忙碌。
  饶是李钱粮见多识广,清点了谢县令交出来的家产,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黄橙橙的金饼子,一锭锭雪花银,宝石,珍珠,字画。
  程箴面色寻常,看似早就有所预料,并未有半点吃惊之处。手下不停,字迹工整清晰,一一造册登记。
  程子安在一堆堆匣子上,贴上封条,让老张寸步不离守着。
  走出书房,外面的天空已经由深青转成了淡灰,东边天际,钻出一团红云。
  又是一个艳阳天。
  程子安算了一下,再过半月,富县最早种下的一批小麦,就该收成了。
  不过最早种下的那批小麦仗势不好,还是后面有了耕牛种子后,小麦仗势明显要好很多。
  李钱粮整夜没歇息,早累得眼圈发黑,脸上油光光,见程子安没去歇息,他也不敢走。
  程子安道:“李钱粮,账册照着我给你的做,依样画葫芦填进去,数额算准确就行,你们以前所用的记账方式,就不要用了。”
  李钱粮想到程箴所用的记录账目,先前他问过一句,程箴解释了一下,他当时没听懂,因着大家都在忙,他就不便多问。
  这时听到程子安提出来,趁机赶紧道:“程知府,以后府衙的账目,要是皆采取此种记账方式,恐还得请程知府或者程老爷,仔细教一教。”
  程子安道:“行,待空一些,我与阿爹抽出空来教你们,你们都是积年的老手,肯定很快就能学会。”
  老账房教徒弟,可没这么简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经过八年十年的学徒,伏低做小,休想学到一丝真功夫。
  能不花一个大钱学到新的记账本事,李钱粮当然高兴得很,马上作揖道谢。
  谢县令木着脸站在一旁,将李钱粮祖宗八代都骂了无数遍,暗自鄙夷不已:“狗东西,马上就轮到你了,到那时,老子定要放三天三夜的炮竹庆贺!”
  李钱粮道完谢,犹豫着道:“程知府,府衙的账目,要上交到朝廷的户部,与户部对接。云州府的账目与以往的不同,户部那边,恐有些麻烦。”
  程子安道:“无妨,等以后要交账的时候再说。”
  李钱粮与谢县令都诧异了一下,听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他没打算向户部交账。
  身为云州府的知府,不向户部交账,他这个知府,如何能做得下去?
  以前的云州府交的那笔烂账,户部都不稀得看,收到的几颗粮食与一些钱财,还没他们要的赈济多。
  户部敢要问程子安要账,他比云州府以前的知府难缠多了,又不是没到户部讨过钱。
  户部知晓云州府的现状,他又不是神仙下凡,点石成金,能马上交出欠税,户部的官员只会绕着他走,不会来招惹他。
  金银珠宝是贵重,填饱肚皮,还是需要粮食。
  程子安拿了金银珠宝,接下来,就是“买”粮食。
  常平仓以前被清理过一次,程子安还没来得及管这一块,他先要在云州府,杀个回马枪。
  杀回马枪之前,程子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老张留在府城,他与程箴莫柱子,启程回了富县,同时下了公函文书,让云州府另外十个县的县令赶到富县,共商要事。
  福客来吴掌柜真是高兴,脸都快笑得发酸,丁点都不觉着累,亲自守在门口,迎接各县赶来见程知府的县令老爷们。
  吴掌柜读书不多,小眼精光闪烁,翻来覆去道:“车水马龙,财源广进,财源广进啊!”
  伙计跟在他身后伺候,嘀咕道:“老大,我怎地觉着,瞧你这般,好似待宰的肥羊,亲自送上门了呢!”
  吴掌柜的笑紧紧长在了脸上,骂伙计也带着笑意:“蠢货!我是平民,敢宰官身,我要造反,不要命了?要宰,也是程知府动手!”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123 一百二十三章
  ◎无◎
  富县迄今县令空缺, 十个县令加上师爷,随从,福客来从未有过的热闹, 住得满满当当。
  吴掌柜积极得很, 亲自奔到楼上,挨个敲门通传:“程知府吩咐了, 请诸位县令老爷在申时初, 前去县衙公堂。”
  得到回应之后, 吴掌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来到楼下,一头钻进了灶房,扯着嗓子吆喝道:“王厨子呢,来大活计了!”
  王厨子忙跑到吴掌柜面前, 撸起衣袖道:“掌柜的,要做甚大菜,只管道来!”
  吴掌柜喊道:“一份青菜,一份绿豆汤, 两只胡饼,一份豆子炒鸭, 统共做十份, 在食盒里装好,在酉时初送到衙门公堂。记好了,要收拾干净, 新鲜的菜蔬!”
  王厨子听得嘴都撇到了地下:“就这些菜, 我还以为要吃山珍海味呢!好不容易来了这般多的大老爷, 连只肘子都不点, 忒穷酸了!”
  吴掌柜淬了他一口, 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瞧瞧,如今是什么时候,可不比从前喽!再说富县这个穷地方,就是要山珍海味,你莫非拿得出来不成?”
  王厨子悻悻前去忙碌了,指挥帮厨切菜,打杂的伙计生火。
  吴掌柜袖着手看了一阵,方悠闲走出去,望着楼上,呵呵笑了。
  王厨子就是蠢,程知府还是程县令时,他可从没拿过福客来一个大钱的好处,送去也不要。来福客来用过几次饭,不时蹭着吃白食,就是自己掏钱买了几碗简单的粥饭炊饼。
  程知府可绝不是小气,种子耕牛农具,说是赊欠给百姓使用,休说是朝廷,任谁都不会这般大方,借这般多出去,本都收不回来。
  明摆着是亏本的买卖,程知府那般聪明之人,他如何能想不到。
  这压根就不是买卖,是他真正要救这些穷人的命。
  等到富县真正富裕起来了,福客来的生意就跟着红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