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吃苦受伤他都不怕,却受不了主人不像小时候那样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委屈的恨不能再挂在他身上哭两声,被苏景玉连哄带吓唬才消停些。
  频繁往返侯府和北鲁村,的确容易令人起疑,顺子不敢再胡闹,只得领命回府去了。
  孙秋允平素保养得宜,身体底子不错,可毕竟年逾六十,受了那么重的伤,昏迷了整整三日才醒来,看起来双颊凹陷,面白如纸,憔悴不堪。
  苏景玉坐在床边探了探他的脉搏,玩笑道:“孙太医一辈子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怕是得罪了他,不愿意收你了。”
  孙秋允眼底的惊讶转瞬即逝,苍白的薄唇勉强动了动,气若游丝:“多谢苏世子。”
  他听闻苏景玉医术高超,却没成想连这么重的伤都救的活,就算是他本人也未必做的到,内心肃然起敬,对着他那张俊的惊人的脸多看了几眼,累的阖目歇着。
  或许是因为孙秋允与拂风年纪相当,又伤的满身是血,唤起苏景玉对师父深深的思念。
  他目光温软,双手攥着薄被向上提了提,并不急于问些什么,哪怕孙秋允一句都不肯透漏,他也不会怨他,只会同情他的境遇,他的身不由己。
  可若是这条线索也断了,他不知道该从何处再继续查起。
  他不愿意让拂风死的不明不白,一心想要查出当年的真相,却仅仅因为面前这个老者与师父年纪相仿,袍子上同样血迹斑斑就软了心肠。
  唇边勾着一抹自嘲的苦笑,微低着头,在心里叹道:师父,徒儿是不是很没用?
  当晚,孙秋允再度醒来,面容依旧憔悴,却神志清醒,目光平静,似乎对自己遇刺一事并不意外,带着股劫后余生、洞悉一切的淡然。
  崔荣锦命人依照苏景玉开的药膳方子炖好了送来,知道孙秋允可能有话要说,屏退了屋里所有的伙计,命人守在药仓各处。
  苏景玉用枕头垫高孙秋允的脖颈,亲自坐在床边,一匙一匙喂给他喝。
  回想着几年前,他曾多次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偷偷爬起来给拂风炖补血的药膳,可拂风从不肯喝,还气的用力掐他大腿根,说他的命是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别再给折腾没了。
  十年间,他从未照顾过师父哪怕一天,直到师父支撑不住,不想死在他面前,默默地离开。
  与拂风在玄清山临别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苏景玉欲言又止,眼里泪光泫然,虽有纤长的睫毛遮挡着,但在烛光下依旧莹莹透亮,没有躲过面前老者重伤涣散的眼神。
  孙秋允颤抖着抬手挡开汤匙:“世子是想问我十年前的事吗?”
  苏景玉难以置信地抬眼,哑声问:“当年的事孙太医可知道内情?”
  孙秋允无力地点头,“十年前在太子宫宴上,世子您的确是中了南疆剧毒,究竟是何种毒药,老夫也无法断定,但绝非是赤练。世子既然能活下来,背后定有高人相助,应该知道老夫没有说谎。当年老夫没有说出来,一是医术浅薄,的确帮不了世子,二是人在宫中任职,身不由己,有些事即便知情也不敢说出口。”
  孙秋允一口气说了这些话,累得气喘吁吁,苏景玉知道他既然愿意开口提起此事,后面必定会有他意想不到的重大秘密,放下手里的炖盅,焦急地等着他下文。
  孙秋允歇了好一会儿,呼吸平缓了些,接着道:“当年世子中毒倒地,太子身边的王公公畏罪自尽,被发现吊死在宫中的树上,尸体抬回来时,老夫看得出来,他是先被人勒死了才挂到树上去的。”
  “也不该称之为尸体,当时他尚有一口气在,是老夫告诉皇上,说他已经断气了,之后就被抬去了城南的乱葬岗焚尸。太子曾经有恩于我,我与王公公也有些交情,那晚我悄悄跟到城南,看见有人从火海里带走了他。”
  “这么说来王公公可能还活着?!”苏景玉惊的双眼微瞪,胸膛起伏。
  王公公无疑是整件事情中最最关键的一环,当年掐死他那人必定就是逼他下毒之人,为何下毒的剂量不足,他也应当知晓。
  孙秋允接连几日没有用膳,苏景玉亲自开的药膳方对他大有助益,气色渐渐好转,小心地向上挺了挺身子,苏景玉趁机抽出枕头垫在他背后,听他继续道:
  “带走王公公那人别有用心,必定不会让他轻易死了,只是十年来也未曾听到过半点动静,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一个失踪了十年的人,绝非一朝一夕能找得到的,但平杀落艳世间罕有,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三十年前下毒之人与当年害他的人就算不是同一个人,也必定存在着某些关联。
  苏景玉单刀直入,问道:“三十年前,孙太医可在玄清观见过与我当年中毒的症状相近的人?”
  审视的目光分明已经知悉了当年的事,而并非只是随口一问。
  孙秋允神色骤变,不像方才那样淡然,空洞的目光近乎本能地向另一侧躲闪。
  屋顶的窗子被关的只剩下一道缝隙,夜风突然灌入,吹的床边灯烛摇摆不定,带着一股仿佛能浸入骨缝的凉意。
  孙秋允阖目叹了口气,半晌后转回头道:“三十年在玄清观,老夫看得出先帝并非是寿终正寝,而是服了南疆剧毒,致使胃囊破裂,呕血而亡。此毒与世子当年所中的毒的确相近,用银针也试探不出,老夫只得明哲保身,谎称先帝是得了怪病而死。”
  拂风那日说的果然就是三十年前玄清观的事,苏景玉不由向前探了探身子,急促道:“当时除了太医你,还有谁在场?”
  一国之君竟然被毒死在道观之中,即便已经过去三十年,孙秋允对当日所发生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不假思索道:
  “当今圣上、先太后、姜嬷嬷、祁公公都在场。那日先帝死的不明不白,玄清观里所有的道士都被秘密处死,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第65章
  当日拂风说起三十年前平杀落艳曾经害死过一个人,苏景玉便已经猜到那人很可能就是先帝,孙秋允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不解拂风为何会如此清楚先帝的死状,与孙秋允描述的一模一样。
  那是世间第一颗平杀落艳,若不是亲眼所见,不可能知道的那么精确。
  拂风死活不肯随他进京,说进京会死的更快,十年前也是趁着半夜无人之时进入苏府带走了他,足以说明三十年前有人在玄清观里见过他。
  可若是他在场,又是怎样躲过那一劫,成为众多道士中唯一的幸存者?
  皇帝与先太后敢在玄清观里弑君篡位,必定做了十足的准备,他武功再高也躲不过御林军和大内侍卫,不可能是逃出去的。
  三十年前,无疑是身为魏王的李亢伙同先太后一起用平杀落艳毒害了先帝才登上皇位,可他们手里的平杀落艳从何而来?又与巫洛蒲的徒弟有何关联?
  十年前在太子宫中下毒的人必定也是皇帝,既然是第二次下毒,更不可能会失手弄错了剂量,难道是王公公动了手脚?
  孙秋允毫无保留地告知了一切,事情却越发千头万绪,疑点重重。
  王公公……苏景玉眸色一亮,衍王府阁楼底下藏的难道就是他?
  苏景玉被孙秋允的轻咳声从沉思中唤回,倒了碗红枣汤送到他嘴边。
  孙秋允谢过,喝了几口润喉,看着面前这个温雅俊美的年轻人,回忆起十年前他中毒倒地痛不欲生的样子,眼里流露出一丝同情与关切。
  “苏世子,老夫知道的都已经尽数告知,只是还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世子可愿意听?”
  苏景玉收敛心神,诚恳点头,“太医请说。”
  孙秋允喘息了片刻,谆谆开口:“十年前世子惨遭横祸,除了上天垂怜,救你的人也必定费尽了心血。当年的真相太过残酷,若是陷入其中,免不得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世子有恩于老夫,老夫不忍见你年纪轻轻,才获新生又再次坠入地狱。说句倚老卖老的话,等你到老夫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人这一辈子只有平安二字最为紧要,其他的,都只是过眼云烟。”
  橙黄的烛光映亮了他苍白的侧脸,神色中有一种看淡生死的平静祥和。
  苏景玉明白孙秋允的好意,他虽然一心想要查出当年的真相,给拂风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但他的命是师父救的,必定会处处小心,时时留意,绝不会做出本末倒置的事来。
  况且他如今已经是逢月的夫君,保护她不受伤害是他这一生的责任,他不会拎不清轻重,为了查当年的事轻易就将自己置入到险境当中,至于三十年前的事,更是与他无半点关联。
  苏景玉略一颔首,对孙秋允的忠告以表谢意,“太医已经没有性命之虞,这几日大可在此处安心静养,等伤好些了,我差人送你去南疆避一避,过段日子再与家人团聚吧。”
  晨光初现,苏府前院肃穆森然的,人烟稀少。
  苏天寿的马车迎面缓缓而来,苏景玉迟疑了一瞬,打马迎了过去。
  常胜恭敬地开启车门,苏天寿一跃而下,即使年过五十,依旧不减当年驰骋疆场的将帅之风,捋着胡子,面色凝重地看着儿子。
  “爹”,苏景玉翻身下马,脚步沉重地向前挪动了两步,在距离父亲五尺之外站定,仿佛前面隔着一道永远难以逾越的鸿沟。
  苏天寿一声轻叹,主动向前靠近,沉声道:“景玉,你最好安分些,若是闯出什么祸事来,爹也保不了你。”
  他刻意压制着情绪,像是苦口婆心的劝说,更像是在警告,低冷的嗓音压抑的令人窒息。
  苏景玉冷着脸反问:“我不安分?爹这些年又何尝安分过!”
  “景玉!”苏天寿躁怒地高声呵斥,暗紫色的蟒袍下摆在晨风中翻飞。
  苏景玉知道自己暗中调查当年的事逃不过父亲的眼睛,也猜到父亲对十年前的事或许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不愿捅破最后一层窗纸,不忍再破坏了父子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亲情。
  他沉寂了片刻,向后退了几步,道了句“爹慢走”,牵着马离去。
  夏末的暑气似被耗尽,未持续两日便再度清凉起来,晨风透过窗棂,吹的床边挽起的纱幔微微晃动。
  逢月摆出个大字型睡的正熟,身上的薄被掉落在脚踏上,丝缎里衣的领口张开,纤细的脖颈向下,一直到精巧的锁骨窝,到处散落着乱糟糟的头发。
  苏景玉捡起薄被给她盖上,坐在床边轻柔地抚摸那张粉嫩如桃的俏脸。
  整整四日未见,这还是成亲以来第一次与她分开这么久,他急切地想与她说说话,指尖停留在娇小的鼻头上,放肆地捏着左右晃了晃,弹弹软软的。
  逢月被搅扰的眼睫微颤,两只不安分的小手懒懒地随处抓弄,如藤蔓般缠着他紧实的腰身,摸到那条曾经难倒她的玉带,渐渐清醒过来,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笑盈盈起身:“你回来啦!”
  早起时的嗓音低柔微哑,听起来慵懒又撩人。
  难得这么容易就唤醒她,苏景玉帮她理了理睡成鸡窝一样的头发,笑着应道:“嗯,刚回来。”
  四日未见,他细细端详她,确认没有消瘦半点,欣慰之余又不禁有些失落,也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有没有时常想念他。
  逢月听顺子回府禀报了救下孙秋允的事,知道苏景玉这几日所查之事必定有些进展,顾不得更衣梳洗,朝半敞的窗子嘟嘟嘴。
  苏景玉亦是满肚子的话想要对她说,亲自去掩好门窗,脱去外袍,只穿着中衣,与她并肩靠坐在床上,将孙秋允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她听。
  事情较之前所推断的并无偏差,只是拂风说起三十年前的事时遮遮掩掩,逢月心中难免存疑,毕竟他看起来着实不像个靠谱之人,没想到竟然与孙秋允的说辞分毫不差,惊异之余对他的身份越发好奇。
  “苏景玉,你说拂风道长会不会就是南疆毒王的大弟子巫洛浦的儿子啊?否则他怎么会对平杀落艳的事那么清楚?”
  拂风只说三十年前巫洛浦偷走一颗平杀落艳,带着妻儿和徒弟逃离南疆毒王谷,之后被妻子和徒弟合谋害死,平杀落艳也丢了,那个孩子的去处却再未提起。
  苏景玉回来的路上便已经有此猜测,但也只是猜测而已,回道:“也许吧,就算他是巫洛浦的儿子,也不可能亲眼见到先帝的死状后还能从玄清观里活着出来。”
  他接连几日没怎么合眼,拽着逢月的被角盖在身上,一股混着熟悉香气的暖意缓缓流入疲惫的身体。
  两人同床共枕过好几次,逢月习以为常地与他盖着同一条被子,思量着他方才的话点点头。
  毫无疑问,十年前苏景玉中毒的事与当今皇帝李亢脱不了干系,眼下能证实这件事的就只有被救离火场的王公公。
  苏景玉仿佛能明白她心中所想,不等她问便开口道:“还记得上次从衍王府回来时我同你说过,阁楼底下还藏着个巨大的秘密?”
  逢月征愣着看他,清澈的眼底涌上一丝惊喜,“你是说王公公可能就藏在里面?”
  苏景玉笃定地点头,“十年前衍王羽翼未丰时便私下豢养南疆死士,目的为何自不必说,他完全有可能从乱葬岗的火海中救下王公公,作为日后要挟皇帝的筹码。”
  他怕逢月担心,每每说起南疆死士,都故意不提起林佑。
  逢月回想那日在衍王府的阁楼里,苏景玉是听了自己的呼救声才放弃潜入密室底部继续打探,双手伸进被子里抱着膝,下巴抵在膝头沉吟不语,蒙乱的乌发顺着肩膀垂在身侧,心里不像之前那样内疚。
  成亲五个月了,她早已习惯了苏景玉对她的照顾与保护,只是不由得替他惋惜,若是那日见到了王公公,说不定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
  有苏景玉这个火炉在,被子里暖意融融,逢月向下缩了缩,只留个小脑袋在外面,扭着头,下巴抵在他臂弯处。
  “衍王野心勃勃,又有爹全力帮衬着,太子至今还被困在皇陵里,看来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全力帮衬?我看未必。”
  苏景玉跟着缩进被子里,手肘支在枕上:
  “爹最看重身份正统,只有太子这等先皇嫡后之子才入得了他的眼。衍王是淑妃所出,文才武功都不及太子,依我看,他不大可能会突然放弃太子而站在衍王一边,不过是迷惑旁人的假象罢了。皇帝也不会容许衍王一家独大,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当年孟氏刚刚生下苏景琮,便仗着自己家世显赫,迫使苏天寿改立自己的儿子为世子,将来承袭定远侯的爵位。
  苏天寿以次子永不得越过长子为由驳回,加之当年苏景玉的才华实在是太过于出类拔萃,不管孟家如何向苏天寿施压,孟氏如何软磨硬泡,改立世子一事终究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