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你觉得他不可信。”保镖说。
  “无意冒犯——但他一点也不像正常的心理医生。他给我的感觉很危险,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有没有过类似的感受,我想你们应该是有的,你之前告诉我他是负责那方面训练的教官,”伊薇的语速加快了,“他给我的感觉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心理咨询的一大重点就是患者和医生之间的信任和联系,我负责说,他负责聆听和开解……可是他根本不跟着流程走。”
  保镖认真地听着伊薇的话。
  他高大健硕,垂着头聆听伊薇时总显得十分温柔。
  于是伊薇也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个过程里,我和医生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应该是医生无条件地安抚我和肯定我,无条件地理解我和鼓励我,帮助我找出我的问题,然后想办法和我一起解决我的问题。这才是心理咨询过程里应该有的关系,健康的医患关系。”
  亚度尼斯从来没有给过伊薇这种健康的感觉。
  亚度尼斯给伊薇的感觉是,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的信任和尊敬,也根本就不在乎她对他是什么态度。
  他不需要那些东西。
  他不需要等待他的患者向他敞开心扉、吐露真心。
  “我感觉我在被他掠夺。”伊薇缓慢地说,“但就算是‘被掠夺’的状态也是我自愿的,他没有用任何手段强迫我——我只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告诉他我内心深处的想法,因为我知道那就是他所需要的……不,”伊薇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需要这些,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感觉我完全赤裸。”
  亚度尼斯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本完全摊开的书。这本书比童话还要黑白分明简单易懂。
  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讨好他,控制不住地想要留住他的视线,引起他的关注。
  但伊薇其实知道亚度尼斯已经很关注她了,在治疗期间,伊薇可以肯定地说,亚度尼斯从未有过半秒的走神。他全身心地沉浸在她吐露的话语中,他在记录,也在思索,尽管他总显得冷淡和被动,但她是亚度尼斯的绝对主角。
  伊薇知道她想要的不止是关注。
  她想要触动他,想要引起他的惊叹,让他平稳的情绪产生波动。
  只是这些话很难在此刻告诉她的保镖,因为在和亚度尼斯对话的时候,她的理智从来都非常清醒。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她甚至清楚地明白她说完这些话后过上几天就会开始后悔,然而在当时,在亚度尼斯的面前,她只是迫切地渴望着向亚度尼斯敞开自我。
  在畅所欲言中,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满足。
  “在不被重视中感到受挫,在暴露自我中感到不安,然后从他的回馈中得到快乐。”保镖说,“这就是他的风格。”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警告过你了。”
  伊薇撇嘴:“你之前跟我说的那话,什么‘离开他很久以后,被他训练过的士兵依然会在梦中呻吟着,呼唤着他的名字,在剧烈攀升的痛苦和难以承受的极乐的哭泣中醒来’”
  她一字不漏地将保镖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说:“——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警告。”
  更像是狂热粉在神魂颠倒地吹彩虹屁。
  伊薇忽然对保镖的过去产生了兴趣。她知道他过去在军中服役,没准儿还曾经是个特工,她知道他在亚度尼斯,她的心理医生手中受过训练,但除此以外,她几乎对这个沉默寡言的保镖一无所知。
  也不是一无所知。
  他的敏感点在手臂内侧和后背的脊椎线上,最喜欢的姿势是女上位,她浑身上下那么多性感的地方,他最喜欢的部位却是她的手指。
  伊薇的手指并不是很美,长是很长,骨节却有些粗,虽然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可伊薇总为此觉得不痛快。
  “喂,”她推了保镖一把,一直把他推到沙发上,然后贴着他坐下来,将手指搭在他的胸前,“跟我讲讲亚度尼斯的事情。”
  “我不了解他。他训练的内容特殊,所以从来不和我们有任何私下的联系。”保镖说,“我知道的全都告诉过你了。”
  “不一定要你能百分之百确定的事情啊,我不挑剔的。”伊薇兴致勃勃,“就没点流言和传说?”
  她可不相信保镖真的把他所知道的全都倒出来了。
  就暂时不说亚度尼斯的长相有多招蜂引蝶,也不说他训练的内容和他训练的方式有多让人想入非非,就单单说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奇诡的吸引力,伊薇敢肯定,亚度尼斯所到之处一定遍布流言蜚语。
  保镖说:“有一些。”
  “讲讲啊,别藏着掖着了。”伊薇又往他面前凑了凑,亲昵地抓住了他的手,“我不会当真的,就听个乐子。”
  保镖一时间没说话。
  没有明确的拒绝就是答应,伊薇耐心地等待着他开口,既不催促,也不着急。
  几分钟后,她忍不住问:“……就这么难回忆吗?”
  “不难,”保镖回答,“是和他有关的传言太多了,我不知道从哪讲起。”
  “最劲爆的!”伊薇兴奋道,“最最最劲爆的!”
  保镖难得流露出迟疑不决的态度:“……最最最劲爆的也太多了。让我想想。”
  亚度尼斯等待着回信。
  他从不把电子设备视为生活必备的工具,这种观念的形成主要是由于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智商开挂的人物,他们能轻而易举地黑掉任何网站,入侵任何设备,把重要消息存在电脑里简直就是在邀请他们过来参观他的秘密。
  换个说法就是,亚度尼斯对高科技产品接受程度很高,也完全没有操作上的困难,他只是不相信它们的保密功能。
  除非必要,他不会选择用魔法传讯——毕竟他使用魔法的时候经常会出现很多奇怪的异变。
  就说他之前用的那一招吧,魔法书里记载得很清楚,正常情况下,信纸会在魔法生效后消失在一个巴掌大的魔法阵中,但他用出来之后,信纸就那么直接消失在了半空,别说魔法阵了,连个火花都没出现。
  要不是附着在信纸上的精神联系还在,亚度尼斯能感知到信纸确实被送到了对方的手中,他几乎要以为这个简单的传讯魔法也是他无法使用的技巧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招。
  布鲁斯的傲慢和专横很讨人厌,但很大程度上,他确实是对的,他也确实了解亚度尼斯。
  亚度尼斯没有朋友。
  起码他不承认那些人是他的朋友。他停留在他们身边,观察他们的过去和现在,钻研他们的思想和性格,偶尔会谨慎地、短暂地和他们相处,然后他离开,不留下只言片语,不联络他们,也从不回头。
  一页信纸轻飘飘地从半空中落下来,亚度尼斯抬手,恰好接住了它。
  他很快就读完了回信。
  毕竟信纸上只有可怜巴巴的几句话。
  “操!你他妈不是还在喜马拉雅山缠着古一学魔法吗!那个死脑筋竟然教你了?!妈的!我不是告诉过你要使用魔法必然要付出代价吗!你他妈天天欲火缠身又不搞人泻火就算了,还学魔法?!操操操!你等着!我忙完手上的事情就过来找你!”
  字母深浅不一、七零八落,还沾染了一些可疑的深色水迹。
  亚度尼斯捏起信纸,放在面前抖了抖,嗅到一股特殊又熟悉的臭味。
  看来康斯坦丁又跑到地狱搞事去了。
  话说回来,他自己上次去地狱还是什么时候?许久不去那地方,他竟然还怪想念的。
  “你想好了吗。”伊薇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她实在是绷不住冷静的态度了,见鬼的冷静,再继续冷静下去她就别想听亚度尼斯的八卦了,“快说!”
  “好吧。”保镖也终于想到了要说什么,“你肯定见过亚度尼斯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黑色封皮便携本。”伊薇说,“封皮有些年头了,看不出材料,但配的是二战的老式古董钢笔。他在这方面好像很讲究,我猜封皮也是特殊材质的。”
  “他说是恶魔的羊皮鞣制的,就是恶魔的羊腿上的那块皮。”保镖说,“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个更看重的手账本。据说那个手账本上记了很……了不起的东西。”
  “是什么?”伊薇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但保镖却突然临阵退缩:“……我还是告诉你其他劲爆的事情吧。亚度尼斯年龄是个谜,据说他曾经担任过美国队长的教官,现在还在活动的顶尖特工们不论所属什么部门,都接受过他的特殊训练……”
  这也是个劲爆的消息。
  但伊薇敢发誓,保镖之前想说的是个更劲爆的消息!
  第15章 第一种羞耻(15)
  伊薇一直在追问保镖那个更劲爆的传言到底是什么,直到太阳升起来,阳光将整个度假屋烤出像块刚出炉的小饼干的色泽都不肯放弃。
  “我不能告诉你。”保镖只能无奈地不停重复这句回答,“我不敢告诉你。”
  “别开玩笑了,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不敢’去做什么。”伊薇不相信,“告诉我吧,求你了,告诉我吧!”
  “你可以自己去问亚度尼斯。”保镖说,“问他他的手账本上到底记了些什么东西。”
  伊薇一时间竟有些心动。
  但她好歹还没有失去理智,说:“这个提议很有创意,可是当事人不太可能告诉我真相吧?亚度尼斯他——不像是愿意多聊的人。”
  每次咨询都是她主动在说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亚度尼斯从来没有讲过他自己。
  他也不该讲,不管怎么说,他的费用都是按分钟计算的,即使在本来就非常昂贵的心理咨询领域里,这也绝对是能排进前三的、世界顶尖的收费标准。
  当然了,伊薇丝毫没有觉得这些钱花得不值的意思。
  就算她在真的见到亚度尼斯之前有这种想法,经过两次会面和几近于掏心掏肺的吐露心声之后,她也对亚度尼斯的昂贵的收费心悦诚服。
  尽管很大程度上,她还是认为她在亚度尼斯面前畅所欲言,有大半原因是因为亚度尼斯实在是太过于俊美。
  伊薇没从亚度尼斯身上感受到多少专业素养。这个男人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散发魔鬼般的诱惑力,然而除此以外,他完全空无一物。
  省略掉那令人浑身燥热的俊美之后,他还能给人留下些什么印象?
  “他会告诉你的,只要你确实足够坚持。”保镖说,“他对每一个客户都体贴入微,只是不太会遵照他们自己的意愿。”
  “不遵照客户自己的意愿算是哪门子的体贴入微?!”
  保镖说:“相信我。他比你自己更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
  “叮铃铃——”
  乔什在铃声中惊醒过来。
  他满心不情愿地从睡意中拔出了自己,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将被子胡乱地卷到另一边,然后坐在床沿上发呆。
  床铺和房间都已经好几天没有收拾过了,云朵般轻软的床单有点皱,昂贵的家具上胡乱地堆积着两三团揉过的纸巾,纯木地板上散落了几包速食的包装袋。
  还不至于有多脏乱,这个房间距离脏乱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毕竟所有东西都干干净净的。
  顶多只能说房间的主人不是那么的讲究,不是那么的爱收拾,可能稍有点懒惰。
  阳光从厚厚的窗帘里挤进房间,铺满了它所能到达的每一寸面积,也照在乔什苍白的脸上,让他有些不适地抬手挡住了阳光,还往后缩了缩身体。
  于是忽然之间,那种萧条感前所未有地浓重了起来,甚至比脏乱的房间更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当乔什终于从床上站起身,踢开了地面成堆的空酒瓶,无视从瓶口滴落在地板上的几滴酒水在地面上留下的亮晶晶的痕迹,脚步有些不稳地走进了洗漱间时,那种颓丧似乎一扫而空。
  他打开水龙头,掬了一大捧冷水洗脸,对着镜子修理胡子,然后艰难地梳理好头顶上有些稀疏的头发,尝试着将它们打理得更体面一些。
  这花掉了乔什很长时间和大量的发油,好在成效还算得上让他满意。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但这一口气却让他感觉到了自己日益增长的小肚子,他一只手撑在洗漱台上,一只手探下去摸了摸,静静地感受着那块肥肉沉甸甸坠下去的手感——他的脸印在镜子里。
  讲究的发型下,是一张苍白,浮肿,黑眼圈浓重,眼球上带着血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