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节
  在听他拐弯抹角地解释了一下“亚度尼斯”之后,伊芙琳开动脑筋,补足了许多信息,而鉴于伊芙琳不同寻常,她的推理,雅各都是当真的听。
  反正对他来说即使是普通的怪物也很可怕,假如他本人的血条值是十,那小怪物的一次攻击杀伤力有一百,亚度尼斯的杀伤力可能有一亿……都是秒杀他的存在,那一百和一亿有区别吗?
  当他在伊芙琳的引导下领悟到这一步的时候,不得不承认,雅各感到十分安全。
  多诡异,他无法在人类社会中拥有的东西,却在怪物那里得到了。
  “我喜欢你用这种方式思考。”亚度尼斯的声音打破了雅各的沉思,他黑洞般的主人露出黑洞般吸引一切的微笑,“带着洛基一起走吧,雅各,好好为他介绍一下人类的世界。尤其是神盾局。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雅各?洛基正指望你呢。”
  洛基转向他,挑起眉梢,提起嘴唇。
  白齿森森,宛如寒刃。
  雅各吞了口唾沫。
  ……反正他不是人类了,所以这算不上什么背叛,对吧?
  再说是局长先动的手。他在下命令前肯定想到过会导致什么后果。如果他没想到,那也是他自己的错。
  “别担心。”亚度尼斯轻飘飘地说,“你们神盾局本来就跟酒厂差不多,间谍的数量远大于员工。”
  雅各根本不想知道酒厂是什么。但他理解自己是被安慰了。
  这个,他忍不住想,该怎么说呢,稍微有点相处之后,这位主人其实……意想不到的善解人意啊,甚至还挺温柔的……
  他就在这种想法中带着洛基离开了亚度尼斯的视线。洛基一开始还落在他后面,但在快到门口时猛地加快了脚步,抢先迈出大门,雅各甚至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看着洛基的背影,几乎以为这个与北欧恶神同名的家伙马上就会消失在他面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基选择了站在原地等他。
  尽管表情很臭,不爽得相当明显,可他确实是在等雅各——甚至脚步都没挪上一下,好像不敢远离雅各的视线范围似的。
  “车在前面的停车场。”雅各客客气气地说,“请跟我来。路上我们商谈一下你的身份问题,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解决办法,但相信我,一个合法的身份能让你省掉很多额外的麻烦……”
  第165章 第六种羞耻(3)
  几十年后,垂垂老去之后,在病床蒙主召唤的时候,拉斐尔也不会忘记这样的相遇。
  此刻的他却没能思考太多,因为就在那迷人的“少女”漫步河边之际,远处的喧闹声却越来越近。天幕低垂,星子仿佛浮游在地上,火光由远及近,吵闹的声音简直比光芒接近的速度还要更快。
  在这样的嘈杂中,拉斐尔依然能听到咕噜噜的气泡声,他几乎要以为这是错觉,随即一道黑影从他的眼角掠过——原来是数只黑猫,它们灵巧地跑动着,轻盈地在“少女”的脚边打转,长长的尾巴勾着“她”的身体,撩起单薄的衣衫,布料轻轻飘荡,和它们庞大的、阴云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又像鸟儿的羽翼般优雅地垂落。
  拉斐尔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因为这时候人群终于沸反盈天地逼近了:那是附近的村民,手握着火把,焰光将他们的躯体映得通红,火焰周围黑影闪烁,在他们粗糙发黄、污垢结块的脸膛上幽魂般盘旋。
  这一幕仿佛画卷中的地狱来到了地上,拉斐尔几乎能看到那些影子凝结而成的羊角和蝙蝠般的干枯翼翅,尽管其中的大多数人拉斐尔都曾见过,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些和善的、驯良的、温顺的居民能显露出如此恶毒与喜悦的表情。
  也有不少人的手中举着羊脂般的蜡烛,将点点火焰笼罩在手心之下,他们往往穿着代表修士身份的长袍,胸前的十字架锃亮如黄金与白银。那十有八九真的就是黄金和白银。
  即将发生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太明显了。拉斐尔战栗起来,甚至后退了一步。
  “女巫!”有人高声叫道,“你的恶行已经暴露,束手就擒吧!”
  黑猫们受到了惊吓。它们拱起脊背,竖起尾巴,毛发如钢针般炸开,而它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如同暗藏了蛇类的泥沼般蠕动着,仿佛有不可名状之物将要从浓影中诞生。
  人群中传来的喧闹声更大了,而“少女”只是不紧不慢地从罩裙下伸出手臂,轻轻挥了一下,那只手在光芒中莹白如珍珠。黑猫们被这个动作安抚了,它们警惕着注视着人群,缓慢地倒退着,倐而几个跳跃,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之中。
  人群赤红的眼睛狂热地紧盯着,因为“她”摘下了斗篷。
  辉光从地面升起。“她”静立着,轻慢地打量着试图将“她”定罪的人群。
  拉斐尔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男人们眼中的贪婪、憎恶和女人们眼中的嫉妒与恐惧,是否知道这一切的缘由仅仅是因为“她”超凡脱俗的美丽。他太清楚这种事是为什么发生了……这世上或许是存在巫师的,然而真正掌握着巫术的巫师,怎么可能被无知的愚人们轻松制服?
  到最后,凡人所犯下的罪行,往往比魔鬼能犯下的罪行更为严重。
  哪里是魔鬼引诱了无知的民众呢?分明是邪恶的民众将罪名栽赃给魔鬼啊。
  但拉斐尔不敢说话,更不敢有所行动。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他本人的懦弱和罪行,更不敢想象“她”会经受的折磨。对那些折磨,拉斐尔再清楚不过。
  女巫会被押送至世俗的法庭接受审查并最终定罪,“她”会被逼迫着脱光衣服,被法官们触摸和检查,而那甚至会包括私处,因为需要确定她是否曾与魔鬼交媾;一切都将在公众的检阅之下进行,她会被鞭笞、针刺、铁烙、水淹,她的胎记与疤痕将被作为罪状,一旦她在酷刑中承认罪名(而这是必然的),就会被暂时看守起来——这期间将发生的种种不言而喻——等待被斩首或绞死后分尸,亦或者被送上火刑架。后者是更加常见的选择,火刑将被展出,成为人群的盛会。
  如果他刚才鼓起勇气上前搭话……如果他把她从这里带走……如果、如果、如果……
  只要是在人群找到她之前避开,拉斐尔就能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将她保护起来。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任何办法能撼动失去了理智的人群。
  那黑压压的一大片,乌泱泱如水面的蚊虫——他们具体来了多少人?几十个?上百个?哪怕只有十几个人,拉斐尔都有信心能从他们手中救下“她”……这些人,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真的认为“她”是女巫吗?
  诚然“她”的美丽绝对常人能有,那毋庸置疑是一种奇迹。但女巫?真的吗?这样辉煌的景象真的能被认作女巫?
  假若连“她”都会被视为女巫,那么毫无疑问,创造世间万物的上帝也是一位巫师。
  然而,再多的思考在此时都无济于事。拉斐尔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心在痛苦中皱缩和颤抖,几乎落下泪水。
  玛格丽塔实际上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他听到了这群人的喊话。但他不能真正理解他们在做什么。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依照惯例为自己取得了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面包店的那对老夫妻多年来没能养活任何一个孩子,因此成为他们的孩子没费多少功夫,他甚至没怎么修改他们的大脑,只是给了一点小小的暗示。
  误差在于他又一次被误认为了女性。
  这倒是不奇怪,他实际上并不是他自己,更多是他的母亲,因此在他不对外做任何干扰的情况下,知性的生物都会将他默认为“女性”——或者别的可生育的性别,比如omega。
  他还需要再长大一些才能被认作男性,在那之前,他可以接受女人的身份。
  更何况被视为女人其实也更方便,作为一个在人类眼中拥有绝世美貌的“女人”,他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不会引起重视,哪怕是出现在机密要地,发现他的人也倾向于装聋作哑。
  但被指认为女巫……?
  这倒是全新的体验。
  “我不明白。”他在沉思中对自己说,“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对他们进行了心灵干涉的?我以为我在歇洛克和约翰身上已经练习得足够精妙,不会再被普通人类发觉了。”
  他想知道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因此顺从地放任人群将他围绕起来。
  火把和烛光环绕着他,也将他的脸颊映照得更加清晰。人群陷入某种奇异的寂静中,甚至有不少人开始环顾四周,试图挤出人群悄悄离开。
  但这种气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有人拿着枷锁冲到他面前。
  玛格丽塔观察了一下那个沾着褐色污垢、散发着腥臭、布满生锈的尖刺的刑具。
  然后他拒绝道:“不。把这个拿开。”
  “……啊?”试图将他拷起来的人懵了。
  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惊惶地看向旁人的眼睛。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眼睛。
  周围爆发出一阵嘈杂声,似乎在大声争论是否该立刻给大胆的女巫一个教训。争吵声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人试图枉顾玛格丽塔的意愿,强行为他戴上枷锁。
  玛格丽塔花了更多时间去观察那位就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啊,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属于一位可敬的商人,从不缺斤短两,永远热情好客,哪怕你什么都不买,他也乐意留你在商铺门口,多和你闲谈一会儿。
  这位商人就住在玛格丽塔目前的父母家附近,每天早晨,玛格丽塔都会打开窗户,给房间通通风,而这位商人就会站在能被看见的位置,热情地和玛丽格塔打个招呼,聊聊天气,夸赞他的勤劳,恭维他的美貌。
  “你也认为我是女巫吗?”玛格丽塔问商人。
  他的语气漠不关心,也并不真正好奇答案。
  然而,这位商人的目光却恍惚了一下。他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看了一圈周围,而后高声呵斥道:“闭嘴!女巫!别想蛊惑我!”
  “我没有。”玛格丽塔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我真的想‘蛊惑’你,根本就不需要放到现在。”
  这回答引起了哄堂大笑,商人的面色又青又红,最后变得苍白。他用一种玛格丽塔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他,那其中的情感太复杂了,玛格丽塔只能勉强辨认出……愧疚?憎恨?或者悲伤?
  人类真是复杂的东西,玛格丽塔想,我以前也是人类,可我在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没有过那么多复杂的感情。
  他漫不尽心地等待着这群人的争执结束。为什么他们在决定指认他为女巫后依然如此犹豫不决,这是玛丽格塔所无法理解的。他对这群人也不怎么感兴趣。总的来说,他们都实在太普通、太无聊了。
  假如他专注地微笑,他们就全都会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这群人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心智而已。既没有智慧,也没有意志,甚至没有足够的灵感。像是这种生物,居然还在生物圈中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无非是靠着数量的优势而已吧。
  现在,更吸引玛格丽塔的,是在不远处流泪的人。
  智慧,意志,灵感,一个也不缺少的人。
  你看,数量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人群中总会出现那么几个足以被祂们放在眼中的人,不是吗?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甚至引起了克苏鲁的注意力呢,不过那家伙还在沉睡当中,太弱了,才让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在聆听教诲前就逃离了梦境。
  另外,艺术家的面孔也是不容忽视的。
  那不正是无数次在他耳边哭泣着、尖叫着、倾述着永恒爱意的拉斐尔·桑西吗?
  他看上去确实和很多年后不太一样……这是那位真正的拉斐尔·桑西,而不是画像。这让玛格丽塔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拉斐尔,主要是拉斐尔的灵感太高了,很难不破坏拉斐尔的神智。是的,拉斐尔一定会疯掉的,玛丽格塔很确定这点。
  那并不是说他会放过拉斐尔。他已经更喜欢这位拉斐尔了,虽然画家有点敏感,还有点软弱。他会接受这些缺点的,毕竟,众所周知,他喜欢人类远超其他任何物种。
  遥遥的,玛格丽塔朝拉斐尔露出微笑。
  拉斐尔颤抖着后退,不知是恐惧于人群,还是恐惧于玛格丽塔。要玛丽格塔猜的话,两者都有吧。
  ……真难办,灵感这么高的话,要想勾引到手应该会很麻烦吧。轻一点会被吓跑,重一点会疯掉,虽然疯掉的人类美味程度一点也不会减少,可是,某种预感告诉玛格丽塔,不能让拉斐尔疯掉。
  然而,那是无可避免的。结局早已注定。
  也许他应该让拉斐尔离开。他很确定拉斐尔依然能画出传世的自画像。在遥远的未来,他依然会遇到那个完全属于他的“拉斐尔”。
  人群开始流动,玛格丽塔转过身,在簇拥中走向法庭。就在这时候,拉斐尔冲了上来,挤开人群,几乎是绝望地抱住他。
  人类的身体,温热地战栗着,冰凉的液体沁入布料,令玛格丽塔停下脚步,微微转头。
  队伍静止。火光凝固。
  归家的飞鸟悬停在半空,风中摇曳的野草画出清晰的弧线。
  时间不再流淌。
  因为玛格丽塔想要听拉斐尔说话,因为拉斐尔有话要对他说。
  “请……请,请收下……”拉斐尔颠三倒四地说,“请……请……”
  泪水刺穿他的瞳孔,令这位观察力十分卓越的画家忘记了观察四周。他胡乱地摸索着全身,最终只掏出寥寥几块金币。他一股脑地将它们塞到玛格丽塔的手中,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又到底在做什么?拉斐尔也不清楚。
  “嗯。”玛格丽塔说。他歪过头,透过泪光凝视拉斐尔的眼睛。他琢磨了一会儿拉斐尔的意图,最终许诺道,“好吧,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
  “请、请你……”
  “你还想要别的吗?你只给了我十枚金币而已。”玛格丽塔说。但他仍旧耐心地等待着。
  “请吻我吧。请给我一个吻。”拉斐尔低声说,“那不是金币的回报,我也不是想要购买什么。我、我只是……我只带了……我想全部都献给你……”
  “原来如此。”玛格丽塔微笑起来,“一个吻。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