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节
  阮问颖不觉得这算什么冠冕堂皇,陛下费尽诸多心血,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欲将天下江山交给他,他又岂能简单地一走了之。
  倘若他走了,还有谁能承担起这份重任?端王吗?还是越宽王?亦或者是哪位年岁尚小甚至没有出生的皇子公主?
  百姓也离不开他,没有他,选育稻谷、开办学堂这些事谁来做?古往今来,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却是第一个做出成效的。
  他若走了,不仅对陛下是个遗憾,对天下百姓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需知明主难得,能主更难得。
  她不知道皇后清不清楚杨世醒的这些付出,但她相信,皇后和她一样,绝对不会认为他是因为贪图荣华富贵,才想要留在宫里。
  “那后来呢?”她追问道,“她还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杨世醒摇摇头:“没有了。她只是对我笑了一笑,说,她只希望我能开心快乐就好,不管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支持我。”
  “哦,对了,她还说,如果陛下以后还拿纳妾一事来为难人,就让我们直接去找她,她会帮我们打消陛下的这种念头。”
  阮问颖很怀疑陛下还会不会再旧事重提,毕竟听杨世醒之言,陛下不是真的想让他纳妾,只是想让他体验到和自己当年一样的滋味,出一股从皇后那里受来的无名闷火。
  如今火出了,皇后也吐血了,杨世醒还赢了赌约,陛下但凡对他母子二人有一点关切之心,都不会重提此事,更遑论陛下对他们是真的爱重。
  她担心的只有他的身世。
  关于他到底是谁的孩子,皇后、安平长公主、张氏三方各执一词,安平长公主有真定大长公主为证,可信度应是最高,偏偏在经过杨世醒的一番分析后变得不足为信,其余说法更是飘渺。
  若是依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真的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那自然最好,她也更偏向于这个说法,觉得它符合当年与事众人的手段与能力。可此说法一日没有证实,她的心里就一日没有底,叫人不安。
  她甚至都有些想破罐破摔,建议他直接去问陛下了,省得他们在这里猜来猜去,没个定数。
  她泄气般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得到跟前人的含笑回应:“那不行。在和你成亲之前我绝不会主动去问,成亲后倒是可以。到时如果你的想法没有改变,我就依你的,直接去问。”
  她有些惊讶:“为什么不能在我们成亲前问?难道你怕我在得知你不是皇子后不肯嫁给你?我不是说过吗,就算你是乞丐,我也愿嫁。”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莞尔纠正,“不对,应该是我娶。如果你不是皇子,你的身份就比我低,到时就该是我娶你。难道你不想嫁给我?”
  杨世醒笑着道:“我倒是愿意上门入赘,就怕你们家嫌我身份低下,不肯收我。”
  她的笑容愈发甜美:“不怕。我不嫌你。”
  “所以我更得在我们成亲之后去问。”他道,“你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怎么忍心让我们的亲事受到影响?”
  “如果我现在去问,若情况是好,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好,我和你的亲事岂非会有波折?我已经等了太久,不想再等了。”
  阮问颖轻哼:“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嫁给我,想要我嫁你。”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啊,我就是想娶你。谁不想娶自己心爱的人?”
  她不服气:“你也是我心爱的人,凭什么我不能娶你?”
  他微微一笑:“就凭我现在身份比你高。”
  她立时变脸,佯装不满道:“好哇,原来这才是你不肯现在去问的目的。”
  “不错,被你发现了。”
  “你可真是心机深沉……”
  “那你就是心思多变。是谁在之前对我说,为了我的安危着想,让我最好不要去问陛下当年之事的?”
  二人一番说笑,忽闻淡松在外禀报,道是陛下那边来人,请六殿下去紫宸殿一叙。
  阮问颖登时止了笑,有些担心地看向他。
  杨世醒看起来也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安抚她道:“不必担心,陛下此时召我应当是询问皇后的事,我去去就回。”
  “倘若他在之后又遣人过来传你,你便见机行事,觉得他说的话于我们亲事好,你就答应,不好就不答应,实在不行就拖。”
  阮问颖的心也静了下来,想起他已经赢了赌约,陛下身为天子,自当守诺,不会再寻他们的麻烦,便点点头,起身相送,抬首对他微笑道:“嗯,我等你回来。”
  ……
  紫宸殿。
  书房。
  陛下坐于桌案之后,着一身常服,未戴冠冕,正在低头写着字。
  杨世醒见状,没有行参拜之礼,拱手道:“父皇。”
  “嗯。”对方应了一声,搁下笔,抬起头,颇含关切地询问,“你母后身子如何了?”
  他回答:“比前两天好多了。太医说,只要好生将养上一段时日,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陛下皱起了眉:“不会有大碍是什么说法?难不成还会有小碍?”
  杨世醒微微一笑:“父皇,太医都是这样的,不会把话说死。”以免将来出了什么差错,天子怪罪下来,小命难保。
  后一句话他没有说,但陛下岂会不知?冷哼一声道:“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空有一身医术,却不敢尽情施展,只会行些什么中庸之道,朕要他们有何用?”
  杨世醒没有接对方这番气话,另起了一个话锋道:“儿臣在私底下问过吴太医。吴太医说,母后的身子一向有些不好,这次吐血更是伤了元气,往后需得悉心调理,经不起任何惊吓。”
  陛下闻言,先是神色一紧:“此话当真?你母后身体竟不好到了这般地步?”
  接着有些不快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父皇在上回是故意惊吓你母后的吗?明明是你母后自己跑过来和我吵,若非你母后先我一步吐了血,今日躺在病榻上的人就是朕了!”
  杨世醒神情似有惊异:“是吗?原来父皇也差点被母后气吐了血?父皇怎么不早说,儿臣这就去叫太医过来给父皇把脉。”
  陛下不满呵斥:“叫什么叫?朕身体底子好得很,不像你母后那般弱不禁风,纵使当时气得两眼发黑,过一阵子也就自己好了,不必叫太医过来!”
  说罢,又道:“朕看你也不是个真心的,现在在你心里,恐怕你母后排第一,你表妹排第二,至于朕这个父皇,不知道能不能排上第三。”
  杨世醒收起惊讶之色,微笑着道:“父皇误会了,父皇和母后在儿臣心里一样重要,没有先后之分。”
  陛下不为他的花言巧语所动,哼声道:“说得好听,经过紫宸殿一事,父皇在你心里怕是已经成了恶人,被你记恨上了。”
  “儿臣不敢。”杨世醒略低了低头,做出一点恭敬的姿态。
  神色却没有多少惶恐,甚至在这之后又抬起了头,直视对方道:“不过,父皇对母后的做法,的确是有些过了。”
  “父皇明知母后近日有恙,心思也不怎么舒坦,好几次都不愿意见父皇,好不容易主动来了一回紫宸殿,怎么还能把人气成那样?”
  第244章 为自己心爱的人付出,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陛下看起来要被气成这样了:“是朕故意要气你母后的吗?明明是你母后一直在气我!”
  他伸手一指:“还有你, 别以为父皇不知道你在暗中做的小动作。你母后是你叫过来的吧?”
  他用一种格外费解的口吻说道:“你是怎么给你母后传的消息?让她一上来就对朕横加指责,好像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母后此回吐血,朕责在七分,剩下的三分都是你的错!”
  杨世醒无辜地睁大眼:“儿臣没传什么呀, 就是让人对母后说, 父皇要逼儿臣纳妾。这不是事实吗?”
  “而且儿臣也没有想到母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毕竟父皇后宫佳丽三千, 母后没有说过一句不好, 儿臣还以为母后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陛下深呼吸一口气:“你是不是故意来气你父皇的?你母后要是对这种事能习惯, 你会搬她来当救兵?”
  杨世醒道:“所以父皇是不满母后不习惯这种事,才对母后发了那样大的一通火, 使母后受惊吐血?”
  陛下看起来很想把手头边的玉毫扔过去。
  他压抑着怒气, 冷笑道:“你知道,朕对你母后发了什么样的火吗?”
  “儿臣不知。”杨世醒道。他说的是真话, 当时所有人都被屏退了, 除了帝后二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儿臣想, 应当和纳妾一事有关。父皇想让儿臣纳妾, 母后不想。”
  陛下继续冷笑:“那你知道,你母后为了能让你不用纳妾,提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建议吗?”
  杨世醒道:“儿臣知道。母后提请父皇给儿臣封王,让儿臣不必再留待宫中,继承大统。”
  “原来你知道。”陛下不凉不热地应了一声,“看来你觉得你母后的提议很对, 你的确是不想留在宫中, 继承大统。”
  杨世醒道:“儿臣只是觉得母后的慈长之心令人感动。天下父母大多期盼自己的孩子能成龙成凤, 母后却只希望儿臣幸福快乐, 如此心怀,实在令儿臣敬仰。”
  陛下点点头,明白了:“原来如此。在你们心中,纳妾就代表着不幸福和不快乐,看来朕这些年过得很惨,天天生活在痛苦挣扎之中。”
  杨世醒先是道了一声“不敢”,接着又道:“但父皇扪心自问,倘若这些年父皇没有广纳后宫,是不是会生活得比现在更舒坦,和母后感情更好?不需要处理太子、张氏等糟心事。”
  陛下露出一点被戳中痛脚的羞恼之色:“大胆!长辈之间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杨世醒目不闪躲地看着他。
  他神情一滞,垂眸避开嫡子的目光,露出一个似疲懒似冷哼的笑:“倘若朕在当年没有纳后宫,朕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你……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莫要在这里空口白牙地说大话。”
  “父皇会不会有孩儿,与父皇纳不纳后宫有关吗?”杨世醒道。
  他悯容叹息一声:“父皇,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当年之事,看似牵扯到了绵延皇嗣和悠悠众口,实则只与父皇一人的决心有关,一旦父皇决定了不纳后宫,还有谁能逼迫父皇?”
  陛下猛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字句皆如冰刀:“不错,是没有谁能逼迫朕,可朕也不能任性行事!”
  “当时朕虽然已经登基,但先皇留给朕的是个烂摊子,还有太后和大长公主搅混水。朕好不容易稳定了朝纲,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因为皇嗣问题再乱起来吗!”
  “朕那时已经和你母后成亲四年有余!”他拍案而起,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话,“放眼皇室宗亲,谁娶妻这么久了还没有孩子?”
  “你知道在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有多少人因为这个问题攻讦过朕吗?知道一个无子的帝王对于朝臣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儿臣知道。”杨世醒不卑不亢,“可父皇既然因为这些缘故选择了妥协,就不要责怪母后没有坚持,毕竟,母后的这份不坚持对父皇来说,是件好事,不是吗?”
  陛下终于忍不住怒声高喊:“朕恨的就是她的不坚持!”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朕在当时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你母后能坚持,能挡住太后对她的刁难,朕就相信她是心甘情愿嫁给朕、喜欢朕的,朕愿意为了她空置膝下、空置后宫!”
  “可你母后呢?不过是被太后说了两句,就过来劝我临幸后宫、开枝散叶,还装出一副大度贤惠的模样,说什么以大局为重,她不在乎我和别的人有孩子,会把他们都当做自己的孩子。”
  “简直可笑。”他咬牙迸出几声冷笑,“如果她当年嫁的是三弟,她会和他说这些话吗?会乐见他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吗?她只是心里没有朕,才会不把朕和别人的孩子当一回事!”
  陛下于愤怒间说出的这番话不啻于一阵惊雷,旁人听了,不是被惊得呆在原地,就是惶恐得满头大汗,杨世醒的神色却没有半点波澜,依然维持着平静。
  他道:“父皇的这些心思,可曾对母后讲过?”
  陛下道:“你母后若是真心,这些话父皇即使不说,她也能懂。”
  杨世醒淡淡笑了一下:“那就是没有了。”
  “儿臣再斗胆问父皇一句,父皇为何要以这样的方法来试探母后的真心?换了儿臣,是绝对不舍表妹受到任何刁难的,儿臣会替她遮挡一切风雨。”
  陛下道:“你以为朕没有这么做过?你母后十五岁嫁给朕,一直到十九岁随朕登基,整整四年,东宫没有丝毫喜讯传出,你当先皇不会询问?太后不会有怨言?”
  “那些询问、怨言都是朕独自一人挡下来的,没有叫你母后知晓半分,那四年里朕也没有纳一个新人,去一处后院,只有你母后一个妻子。”
  “朕这些行为算得上是替你母后遮风挡雨了吧?可你母后依然像个瞎子,看不见朕为她做的分毫,一颗心也永远像块石头,捂不热,反把朕的心冰冷了。”
  “这样的情况,你愿意坚持几年?能坚持几年?难道你的心里不会升起不甘,想着,不能就这样自己不断地付出,需要一点回报?”
  杨世醒道:“儿臣不会。在儿臣眼里,为自己心爱的人,付出本身就是一件欢喜的事,不需要贪图什么回报。”
  陛下有些心灰意懒地一笑:“那是因为你表妹也喜欢你,你为她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不会成为一场空,你才能觉得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