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云乘月点点头,先盖了凤印章,再提笔画出一横。
  “嗯?”她怔了怔,抬起手腕端详片刻,“总觉得不太对劲……”
  薛无晦侧眼看她。
  “不太对劲。”云乘月伸手给他看,左手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再点了点契约上那孤零零的一横,“就是写起来的感觉不对。”
  在临《乐陶墓志》、《云舟帖》的时候,她轻易就能做到笔随心动,能挥洒出优美的字迹。
  但刚才,她却失去了得心应手的感觉。字的结构虽然在她心中,但忽然,到底应该怎么轻重提按、绞转平划,她却失去了章法,变得茫然失措。
  薛无晦点了点她手里的笔,淡淡道:“这是寻常毫笔。但你临写名帖时,用的是窥道笔,效力自然不同。”
  “窥道笔?”云乘月竖起耳朵。
  “此前我为你备下的,是窥道笔。”
  他声音清越低柔,像是有冰冷柔软的雾气沿着人的脊椎攀爬:“窥道笔承载了制作者的书法记忆,极为特殊。初学者用它,只要看懂了字帖中的书法精神,就能使用窥道笔写出合格的灵文,乃至观想书文。”
  云乘月明白过来。
  “我临出来的灵文,精神是我的,但工夫不是我的?”她叹了口气,不无遗憾,“难怪我一提起笔就写得这么好。看来,以后要修行,得先从每日临摹大字开始。”
  薛无晦轻轻挑眉:“你不想一直用窥道笔?自己下功夫,总是枯燥而劳累。”
  “是啊,我也觉得又枯燥又累。”云乘月深感赞同,期盼地看着他,“那有没有捷径?”
  “没有。”他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除了窥道笔。”
  “那还是算了。”云乘月立即兴趣缺缺。
  他唯一蹙眉:“为何2?”
  “因为自己下功夫得来的,才是谁也夺不走的。我是不想多劳累,又不是傻。”云乘月认真答完,又忽然一笑,“而且你暗示得这么明显,我就觉得一直用窥道笔,肯定会坑到自己。谢谢你啦。”
  她笑得有点狡黠。
  “……”
  看他一脸微妙,云乘月又抿唇一笑,重新蘸了蘸墨,一笔一划写完了自己的名字。
  她退后半步,端详片刻,得出结论:薛无晦说得对,她现在写的字虽然不难看,却明显笔法稚嫩、结构呆板,比字帖里风韵独特的线条差远了。
  她看得认真,却没注意薛无晦也正端详着她。
  他暗暗思忖:绝大多数人,即便使用最合适的窥道笔、温和容易学习的字帖,也要花费十天半月,才能勉强写出像模像样的一个字。她却只用了一个时辰,就一笔勾勒出《乐陶墓志》的精气神。
  这份天赋,即便是在千年前也相当可怕。
  她甚至还能轻易抵抗窥道笔的诱惑。
  这份天才,再加上她手里的书文和契约限制……他恐怕的确很难操纵她。
  日后还是得想个办法……
  帝王平静地按下心思,幽深的双眼没有任何波动。现在不能深思,否则会触动契约。
  “薛无晦。”
  正好云乘月开口叫他。
  披发的亡灵之君沉默看来,目光冷淡。
  云乘月搁下笔:“我写好了,契约就完成了么?”
  “还差最后一步。”
  薛无晦瞥了一眼契约内容,收敛心神,将契约小心卷好、放置在一只古雅的玉匣里,再在玉匣口写了一个“封”字。
  接着,他大袖一拂,就有阴风生出,托举着玉匣高高飞起,一路飞进了上方空悬的青铜棺椁之中。
  云乘月耳朵尖一动,隐隐听见一声落水似的“咚”声,紧接着,她心头忽地猛跳几下,血液不受控制地狂涌直上,顷刻间灼得她面颊发烧。
  咦?她不对劲。
  她抬手贴住脸,又下意识去看薛无晦。
  正好,他也看过来。他皮肤惨白、神态阴沉,眉眼阴郁到了极致,反而生出几分轻柔飘忽的艳丽之意;当他眼睛一眨,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就轻轻一颤,宛如黑暗的雾气纠缠而生。
  云乘月呆呆地看着他,双手捂脸,只觉手下更烧,简直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我,”她梦呓似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多了不自知的甜美,“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之间,觉得他是,如此、如此地……
  荡人心魄?
  第11章 起死回生
  ◎【修】◎
  “薛无晦,我这是……怎么了?”
  云乘月捂着脸。
  薛无晦也正看着她。虽然他不提,但他知道她很美。此时她双颊微红,眼神变得比平时更柔软潋滟,如含苞待放的娇艳海棠,又怒放到极致,还有无数春风化雨来作陪。
  他心中微微一动,忽然生出避开的冲动,但他迫使自己停下,而且必须做到纹丝不动,连眼神注视的方向也不能变。
  “勿慌,这很正常。”薛无晦淡淡道,“帝后契约本是婚契,生效时,你我心有所感,才会对彼此产生不同的……印象。”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云乘月努力克制,声音却变得更柔软:“正常……真的吗?”
  薛无晦清清冷冷地站着,还是很冷也很淡:“一天过后,就会恢复正常。”
  云乘月立即皱眉:“一天?你是说……要持续一整天?可我忍不了……不行,我一定忍不了的。”
  她朝他迈进了一步,又伸出手。
  薛无晦差点跳开。他攥紧了手,按下心潮,却又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眼眸闪闪,整个纤细柔软的身体都像要化开似的,又仿佛花枝柔软的轻颤。
  这些乱七八糟的联想让他烦躁。他固然没有身体,没有活人才有的感受,但帝后之契是深入灵魂的契约,所以他竟久违地体味到了活人的某种滋味。
  这契约未免效力太强,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气血翻腾了。
  “……退下。”他命令道。
  这句话一说,他就看见这“海棠花枝”可怜地停下,眼里生出一点哀怨,那哀怨又化为春雨,令她显出朦胧的柔弱。停——他想,突然后悔过去看了太多的书册。
  “薛无晦,就一天,行不行?”她柔婉地恳求,“我真的有些支撑不住……你就让我靠一天吧。”
  他一动不动,只眉头皱得更紧。可片刻后,他动了动嘴唇。
  “……只有一天。”
  他刚才冷冷地说完,就见她眼睛亮了,又弯成笑吟吟的月牙。
  “真的?好。薛无晦,你真是个好人。”
  她张开双臂,整个人朝他怀里跌来。
  他站得笔直,神态冷如寒冰,实际却僵硬起来,藏于大袖下的手臂也不觉抬起。他漠然地看她扑过来,也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娇艳花枝轻盈颤动,倏忽落入他怀里……
  又倏然站直。
  ……站直了?
  帝王的眉眼,轻轻一动。
  可她已经退后了半步。她还是一脸天真柔软的笑意,手里捞过去了一个东西,紧紧抱着。那东西拖着一把很长的、干枯的头发,颜色黯淡、皮肉枯萎……
  很眼熟。太眼熟了。
  她宝贝似地抱着它,还低下头,小心地将鼻尖贴在那一把长发上,紧接着,她就露出了陶醉的、飘乎乎的笑容。
  薛无晦缓缓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背后。空荡荡的。没错,空荡荡的。
  他再缓缓扭头,看向云乘月怀里的东西。
  不错,那样眼熟的东西,果然就是他的头颅。
  是原本紧随他身后的——他的头颅。
  他深吸一口气——哪怕灵魂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再一点点地按下已经抬起的双臂。
  “云乘月,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一字一句。安静的地宫倏然一抖,带着满室墓葬跟着一跳,撞出无数轻响。
  云乘月抱着安静可爱又漂亮的干尸头颅,依依不舍地抬起头,莫名地看他一眼,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的行为应该如何定义。
  “嗯,我在……”她试探着说,“吸你?吸你的头?”
  她反应过来,有点紧张地将干尸脑袋抱得更紧,告诫道:“你说了这一天我可以靠着你的。君无戏言,对吧?”
  薛无晦:……
  靠着他……他抬手摁了摁额心,好罢,这的确是字面意义的“靠着他”。
  可是那颗头,他能……
  算了。
  “……只限这一天。”
  他脸色黑了几分,隐隐带点咬牙切齿:“只许抱着,不准做别的事!”
  云乘月一口答应:“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变态。”
  薛无晦冷冷地盯着她,冷冷地盯着她怀里的干尸脑袋,再冷冷地翘起嘴角。
  “不,你是。”他说。
  云乘月:……
  明明是他自己说可以的!她哪里知道,帝后之契一成立,他的香味突然就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她只是把持不住自己、犯了一个所有食客都会犯的错误,这也有罪吗?
  薛无晦一脸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