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兵部簿册库内。
  “找到了!”终雪松捧着厚厚一本征兵名册,指着纸上“周回”二字,兴奋地走到杜昙昼面前:“大人请看!”
  杜昙昼凝眸看去,在永章十五年的缙京招兵名录下方,很快看到了周回的名字。
  “永章十五年三月……年十七,缙京人士……毓州军……永章二十年殁于柘山关外,年二十二。”
  终雪松激动地说:“周回是永章十五年春天从军,因为会说乌今和焉弥两国官话,很快被调派入毓州军。”
  他振奋地看着杜昙昼:“看来下官得到的情报不是假的!周回真有其人!明面上他是大承将士,死于永章二十年,但不久后他却摇身一变,成了焉弥官员,真实的死亡时间是一年以后的永章二十一年冬天!”
  杜昙昼慢慢抬起头。
  终雪松沉浸在即将推测到真凶的喜悦里,语速极快:“其中的相悖之处,请容下官斗胆一猜。下官猜测,这个周回应该是舒白珩的手下,当年随他一同叛向焉弥!为了顺利脱身,周回很有可能伪造了自己的死亡,而后改头换面,以鹿孤的身份进入焉弥,后因为叛逃有功,在焉弥朝中得到了官职,但最终还是被多疑的处邪朱闻杀了!”
  说完,他直勾勾地盯着杜昙昼的脸,急切地问:“大人,下官的推断可有不合理之处?”
  杜昙昼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你认为,杀死候古和象胥官的真凶会是谁?”
  终雪松认真地说:“结合二人的死状和他们与周回的过往,下官猜测,凶手应当是周回的家人亲眷,为了给周回报仇,才会痛下杀手。”
  杜昙昼眉头紧皱,却迟迟不语。
  终雪松分析道:“如果想要找到真凶,我们也许还要查清楚,当年在焉弥究竟发生过什么。周回有没有真的走漏消息给大承?他又是怎么得罪了候古和象胥官,才会被他二人告发?毕竟这两人都是乌今人,害死一个焉弥官员,对他们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
  “……你说得对。”沉吟良久,杜昙昼才从胸膛深处叹出一口长长的气:“你说得很对。”
  得到了他的肯定,终雪松却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要到哪里才能找到知晓当年往事的人呢?”
  杜昙昼低声道:“本官知道一个人。”
  “谁?”
  杜昙昼抬起眼,看向终雪松:“国师卜黎。”
  莫迟站在街角的房檐下,他前方不远处,就是木昆的驿馆。
  京中近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从这位王子殿下入京后开始的,而死的两个乌今人……
  莫迟解下腰间的长刀,握于掌心,熟门熟路地翻过驿馆的围墙,像上次那样,将身形隐藏在马厩之中。
  不同于驿馆外的重兵把守,馆内几乎见不到几个人。
  木昆王子十分服从大承的安排,每日都静静待在房中,等待乌今使团的到来。
  而进来服侍他的几个终家侍从,也都乐得清闲,不知躲到什么地方聊天偷懒去了。
  莫迟在马厩内静待许久,仍不见一个人影出现,于是悄然走出马厩,想要深入驿馆楼内打探。
  就在这时,馆内的小楼里突然传来脚步声,莫迟立刻缩回马厩的木柱后,锐利的双眼不动声色地盯牢小楼的木门。
  不久后,门吱呀一声打开,木昆的随从从楼内走了出来。
  此人莫迟曾经见过,就在之前的杏林宴上,他代表木昆出席,还与众进士同乘画舫游湖。
  莫迟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那张脸,所以最初,他并没有对这个随从升起太多的警觉心。
  随从走出小楼,抬眸望了望院中,然后朝马厩走来。
  他手里提了几根萝卜,似乎是想用来喂马。
  莫迟移动脚步,悄无声息地摸到马厩外墙侧后,紧盯随从的一举一动。
  随从走到几匹马跟前,把萝卜扔到食槽里,几匹马立刻啃食了起来,他轻柔地摸了摸它们的鬃毛,看上去是相当爱马的样子。
  他的外袍随着他抬臂的姿势松散开来,又被风吹开,露出了衣带和腰间的带钩。
  见到那枚铜带钩的瞬间,莫迟的瞳孔霎时一缩,整个人如被兜头泼了一桶寒冰一般,森寒之意从头顶一路贯穿至四肢百骸。
  他的脚上仿佛坠了千斤之重,一步都无法移动,身体僵硬得如同深陷泥沼,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沉重。
  两年以前,身为乌石兰的他奉处邪朱闻之命,离开王都,前往焉弥西北送信。
  回城路上,正值冬日,天降暴雪,乌石兰驾马穿行于纵横山谷之中。
  雪已没到了马肚子,乌石兰顶着风雪,前进的速度不得不缓慢下来。
  他走了一整日,也没能离开这片山谷地带。
  入夜后,四周一片漆黑,但乌石兰一刻也不敢停下。
  若是不赶在处邪朱闻规定的日子回到王都,那位疑心极重的摄政王不知会生出多少怀疑。
  马已经走不动了,乌石兰就跳进齐腰的积雪中,拉着马匹,靠一双腿往前走。
  就在人困马乏之际,风雪之中,一个蒙面人出现在前方。
  那人见到乌石兰,一句话都不说,提着刀就劈了上来。
  几日的接连奔忙,加上大雪中的艰难行走,这些都大大消耗了乌石兰的体力,他的反应不可避免地变得迟缓。
  几番缠斗之后,乌石兰被蒙面人一刀刺中腰间,通红的鲜血喷洒在洁白的雪地上。
  乌石兰仰面倒地,栽进雪堆里,一时失去了意识。
  自始至终,乌石兰都没有看见蒙面人的长相,只记住了那人系在腰间的铜带钩。
  那一夜,乌石兰差点被冻死,要不是他带来的马极通人性,一整晚都依偎在他身侧,他可能早就死在山谷之中了。
  等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为自己的伤口包扎好,再踉踉跄跄地一步步走出谷地,回到王都时,距离处邪朱闻要求他归来的日期,足足晚了三天。
  进了王城,乌石兰连去看大夫的工夫都没有,带着腰上的伤和浑身的血迹直奔摄政王宫殿。
  处邪朱闻高坐在人骨椅上,撑着下巴望着跪在殿内的乌石兰,久久都没说话。
  就在宫中众人以为乌石兰这次必死无疑时,处邪朱闻低沉的声音才从王座处传来:“你先去找人看看伤,再把那身血淋淋的衣服换了,它穿在你身上,不好看。”
  乌石兰颤抖着呼出一口热气,深深弯下腰,忍着伤口的疼痛,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属下遵命。”
  “还有一件事。”处邪朱闻直起腰,转了转手上的宝石戒指,那是象征焉弥王权的圣戒。
  乌石兰保持着头磕在地上的姿势,殿内众人一动也不敢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摄政王的旨意。
  处邪朱闻慢条斯理地说:“有个叫鹿孤的官员,为了钱,偷偷把焉弥的情报卖给大承。三天前,他被我抓了起来,今早已经认罪了,你替我去审审他,要是没有问题,就将他五马分尸吧。”
  乌石兰浑身的血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原本憔悴的脸色当即惨白得瘆人。
  他的脊梁骨紧绷到了极致,却还要死死咬着牙关,从被愤怒和恐惧占据的大脑中,绞尽脑汁思考应对之策。
  “属下……”从紧抿的唇边溢出的嗓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肉身的疼痛即便再剧烈百倍,也抵不过内心的怆痛:“属下……遵命。”
  乌石兰单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不稳的步伐,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而在这时,处邪朱闻又突然改主意了:“算了,你也别去地牢了,我叫人把鹿孤押过来,你当着我的面审他。”
  莫迟如遭雷殛,登时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半天都无法言语。
  如果他能独自在牢中审问鹿孤,那么就算救不出战友,至少也能给对方一个痛快,让其免受酷刑之苦。
  可要是当着处邪朱闻的面让他受审,那……
  莫迟一寸寸回过僵硬的脖颈,向处邪朱闻鞠躬行礼,弯腰时,他的脑子疯狂乱转,终于想出了一个算不上理由的借口:“朱闻大人,行刑场面血腥难看,若是将犯人带到您的面前受审,只怕会玷污了您华贵的宫殿。”
  “无妨。”处邪朱闻偏头,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偏殿内有面缠枝莲地毯,图案我很喜欢,只是嫌它颜色不够红,你就在那里审他吧,正好用他的血来染我的地毯。”
  那天,他是如何走出正殿的,莫迟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是遇到了杀手,如果他没有晚回来三天,也许周回就不会死了。
  而两年以后,当年于山谷中刺杀他的人,居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此刻,那个人就在他眼前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只要一出手,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他的性命。
  莫迟握紧长刀,耳畔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第98章 “周回死于乌石兰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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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往太史局面见卜黎的马车上,终雪松问:“为何卜国师会知晓焉弥往事?”
  杜昙昼告诉他:“我大承对焉弥局势最为了解的,当数毓州军麾下的夜不收,夜不收潜伏进焉弥境内收集情报,得到的消息都是最高机密,全都经由赵青池之手统一汇总,由他整理后再送入京中。”
  “舒白珩叛变后,我朝对焉弥接连打了好几场败仗,陛下忧心战局,命令卜黎开坛做法,占卜国运。那个时候,为了让卜黎的推算更为准确,陛下曾破例让他看过所有夜不收送回来的情报,那些消息里,说不定就记载了鹿孤死亡的真正原因。”
  终雪松仍有些担心:“即便夜不收探听到的情报里,真的有关于鹿孤的部分,可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卜国师还能想起来吗?”
  杜昙昼:“国师为人谨慎,如果本官猜得没错,当年的记录不会丢失,应该全都被他保存在太常寺内。”
  卜黎见到二人,又听杜昙昼说明来意后,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他对杜昙昼说:“几天前我闲来无事,随意卜了一卦,卦象提示我,近日会有旧友问起过往之事,没想到居然应验到你身上。”
  “那请问国师,卦辞是让您告诉我,还是需要您保密?”
  卜黎敛眉思忖片刻,对杜昙昼说:“卦象让我知无不言,但夜不收的情报向来属于最高机密,当年我也只看过言简意赅的几句话而已。我可以把我所知的转述给你们听,但当时的一应记录很快就被兵部回收封存,想要看到最原始的记录,只怕需要陛下的允准了。”
  终雪松按捺不住对于真相的好奇:“国师还记得多少,就告诉下官多少!哪怕只能得到一点点线索,下官也感激不尽了!”
  卜黎理了理思绪,少顷后,才对二人说道:“与鹿孤有关的事,我所知的,只有这么几件。”
  卜黎说,当年的乌今国内,就有另一派势力抬头,说要毁掉和大承的和平盟约,转而投靠焉弥,最好能够与焉弥联合,共同侵吞大承的土地。
  彼时乌今在明面上仍是大承的盟友,为了取信于处邪朱闻,有名为执思的贵族暗中出使焉弥。
  “执思不是独自一人前去,他还带上了自己的亲弟弟,执骨。两人是否与处邪朱闻达成了什么约定,至今仍不得而知。但几个月后,执思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焉弥。又过了不久,就在永章二十一年冬天,他的弟弟执骨,忽然联合两位仆从,向处邪朱闻告发鹿孤,声称他泄密叛国。”
  杜昙昼思索道:“也就是说,当年告发鹿孤的,除了候古和象胥官,还有那个叫做执骨的人?而且,他们是在执思死后开始对鹿孤发难?”
  卜黎点点头,继续道:“鹿孤受审后承认了罪名,当然很快被处邪朱闻处死,但是……”
  他停顿在这里,有意无意地看了杜昙昼几眼,显得有些迟疑。
  终雪松追问:“但是什么?”
  “但是。”卜黎定了定心,正色道:“在夜不收的情报里,鹿孤是被处邪朱闻的侍卫长乌石兰亲手所杀。”
  杜昙昼呼吸一滞,终雪松睁大双眼:“乌石兰?那不就是——莫大人在焉弥的……?”
  卜黎:“不错,也就是说,鹿孤是死在了大承夜不收手中。”
  “那后来呢?!”终雪松急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