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我要保护你。”她毫不犹豫。
  这回轮到唐柏若沉默了。
  她抽出书架上一本去年的《科学》杂志,转过身走向图书室最角落的一张书桌。
  解忆跟了上去,在她对面坐下。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解忆问。
  唐柏若翻看杂志的手一顿,接着抬起头来。
  “当然。”
  “听说你是学物理的,你能给我讲讲吗?”解忆诚心发问。
  片刻后,唐柏若开口了:
  “1935年,薛定谔为了反击哥本哈根派提出的概率解释、不确定性原理和互补原理这三大关于量子物理论的核心原理,发表了一篇名为《量子力学的现状》的论文。在论文第五节 ,他提出了后来被称为‘薛定谔的猫’的实验。”
  解忆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想要从二十年前的母亲口中,了解这个出现在母亲遗言中的实验。
  唐柏若本意是想一笔带过,但是被解忆的眼神感染,她在停顿许久后,进一步地解释下去。
  “他在论文中假设了一个猫实验,假如有一种精妙的装置,当原子衰变时便会释放一个中子,引发的连锁反应会打破箱子里的毒气瓶,同时呆在箱子里的还有一只活生生的猫。”
  “按照最新发展的量子论,就会发生当箱子中的内容没有被观测时,原子处于衰变和不衰变的叠加状态,因为原子的状态不确定,毒气瓶的状态也势必不确定,只有我们打开箱子,才能知道猫是死了还是活着。在打开箱子之前,这只猫和原子一样,处于叠加状态,死了——同时也活着。”
  乍听上去是多么离奇的话语,就像是精神病院中穿着病号服侃侃而谈的自信男人。
  但却是一个又一个严谨而精密的实验之后发展起来的科学理论。
  量子力学的概率解释和不确定性原理毁灭了经典物理学中的因果性,让伟大如爱因斯坦一般的天之骄子一蹶不振,互补原理和不确定性原理又摧毁了世界的客观性。
  世界还剩下了什么?
  剩下的,只有真实。
  当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那都是绝对的真实。
  “你相信意识能够改变世界吗?”解忆问。
  唐柏若的眼神有了变化,她惊讶地看着解忆,然后,惊讶渐渐沉淀为平静。
  “你知道吗,意识也有强弱之分。”唐柏若说,“好比,猫的意识,就是弱的意识,人的意识,是强的意识。”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强弱的意识。强的意识能够作用现实,许多人都想要出人头地,强的意识作用与现实,推动着他们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弱的意识,不能作用于现实,这一群人直到生命的尽头,愿望依然只是偶尔闪过内心的一丝幻想。”
  “只有足够强大的意识,才能够改变世界。”最后,她回答了解忆一开始的问题,“也许是一个人的意识,也可能是整个族群汇聚起来的同一个强烈愿望。”
  “我能问问,你的愿望吗?”解忆问。
  “我的愿望?”
  唐柏若顿了顿,看向玻璃墙外渐渐光线晦暗起来的蔚蓝海水和红色礁石群。
  “我的愿望,就是回到过去。”
  缄默的空气持续了一会,唐柏若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对量子物理感兴趣?”
  解忆摇了摇头:“我的养母是物理学家,所以耳濡目染了一些。”
  “她叫什么名字?”
  “抱歉,我不能说。”
  “我能理解,很多科学家都受到特殊保护。”唐柏若点了点头。
  “周然死了,你似乎一点都不怕。”解忆端详着她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怕?”
  唐柏若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问话,唇角闪过短暂的笑意。
  “你不怕下一个被杀的人是你吗?”解忆问。
  “那不是太便宜我了吗?”
  “……什么?”解忆愣住了。
  唐柏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珊瑚礁,凝望着其中影影绰绰的鱼群,脸上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神色。
  “现在的我,有一种正在赎罪的感觉。远比自由时更好。”她轻声说,“我已经丢下他苟且偷生太久,如果解扬要带我走,我只会感到轻松。”
  “当年……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她说,“我知道,解扬一定原谅我了。但是我从未原谅过自己。能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求之不得。”
  唐柏若抬眼看向解忆,说:
  “你不应该掺和到这里面来的。”
  “这是有罪之人的审判场,而你不是。”
  第18章
  ◎她和解扬的那片海,依然沉静地悬挂在她们头顶。◎
  “睁开眼吧。”
  蒙在唐柏若眼睛上的两只手移开了。
  她慢慢睁开眼。
  光线缓缓倾泻进视野。
  夜空一望无际, 就像看不见头的宝蓝色大海,数不尽的星芒散落在没有一丝皱褶的海面上,幽幽地闪烁着光亮, 就像海面上零星的灯塔。
  “怎么样, 是海吧?”解扬说。
  星光仿佛落在她的眼眸里,她看着解扬的微笑,眼睛亮闪闪地用力点了点头, 脸上露着羞怯的笑意。
  小山般的干草堆上,他们并排坐着,膝盖以下的双腿垂在干草堆外。仲夏夜的晚风凉爽干燥, 一次又一次地温柔拂过少男少女的面庞。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 我就会来这里透透气。”解扬凝望着星空, 那双幽深而沉静的眼眸, 写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 那是比头顶的星空, 更像大海的存在。
  “这是我们的海。”他说。
  唐柏若抬头看向遥远的星空。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也像海水那样覆过她的头顶。
  那些闪亮而遥远的星星,仿佛沾满了霜花的糖果, 在县城最昂贵的蛋糕店里出售, 他们只能隔着好像永远也无法跨越的玻璃墙相望。
  真正的海是什么样呢?
  究竟是天蓝,还是蔚蓝,亦或是璀璨的湛蓝?
  她真想亲眼见见那样的壮阔啊。
  “等考上大学, 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海。”解扬说。
  “……好。”唐柏若说。
  那是他们最后的美好。
  第二天是星期一。他们结伴步行两小时,从半山腰上的小山村来到位于三川县上的学校。
  模糊不清的上课铃响起后, 班主任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新面孔走入班级。
  班主任介绍说, 这是新来的转校生, 以后大家要好好相处。
  新转校生身上有一种他们从没有见过的气质, 让最聒噪的冯小米在内的全班三十二个人都不约而同寂静下来。
  “你坐那里吧,宗相宜旁边的空位。”
  扎着两条乌黑辫子,带着圆形黑眼镜的班长默默红了耳朵,垂着眼睛不敢看人。
  在鸦雀无声的缄默中,转校生走下讲台。
  他踢开宗相宜身边的空位,走到她之后的最后一排坐下。
  唐柏若屏住了呼吸,想象到脾气暴躁的班主任会发多大一通火,然而,后者只是淡淡地扫了转校生一眼,随即便开始了第一节 早课的内容。
  后来,她知道他身上那股不同于旁人的威慑力来自何处。
  来自脚上那双据说要上四位数的限量版球鞋,来自不论何时永远洁白的耐克棉袜,来自手腕上那一看就无比昂贵的机械手表,来自隐隐散发出发蜡香气的黝黑发丝,来自那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能够凌驾一切规则之上的自信。
  他的双眼,清清楚楚地写着对三川县,以及这里所有人的不屑和厌恶。
  他有这样的资格。
  不到几天,曾经的4班刺头陈皮成了转校生的左膀,而陈皮的跟班冯小米,也摇身一变成为转校生的右臂。
  曾经那些在学校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梦想着以后成为“古惑仔”的坏学生们,在转校生面前,纷纷夹起了尾巴。
  他们的拳头不一定没有转校生的硬。
  但他们的家世和背景一定没有。
  不过几天,转校生的各种流言就在整个三川县都传开了。
  他的父亲是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个成功商人高明,他们家的财产不是用千万来计数,而是用亿万。
  一个亿,对高家来说也是小意思。
  而在总人口只有十万不到的三川县中,人均纯收入只有841元。
  万已经很遥远了,更何况是亿。
  即便高山遥在这三川县不小心杀了人,高家也有足够的钱为他摆平所有麻烦事。
  他和那些整日嚷嚷着要“杀了你”的小混混不一样。
  他真的能够杀人。
  只要他想。
  高山遥的存在,就像一辆忽然开过的越野车,忽然碾碎了路边的玩具小车——甚至事情发生之后,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碾碎了什么。
  三川县是他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