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收下一碗汤,有何困难?难得是,此次他若给了她肯定的回答,真到了送汤之时,还不知她又有什么鬼主意。
  卫驰不答,搭在剑鞘上的右手稍紧了一紧,他就不该叫她前来作画。
  “将军……”沈鸢站在原地未动,语调轻轻柔柔,似询问,又似撒娇一般。
  “回去。”卫驰将目光撇开,只冷冷留下这两个字,之后便转身大步离开。
  ……
  段奚站在将军府的马车旁,等候多时,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之间变成了车夫,不过既是将军下令,他自当遵从。还有那位女画师,他总觉有几分眼熟,按说他回京不久,见过的女子少之又少,这眼熟之感究竟从何而来呢?
  直到看着眼前女子踏上马车,车帘撩起的一瞬,段奚方才忽然明白过来。
  返回上京城的第一日,他在北城门搜捕北狄细作时,排查到三皇子府上的马车时,当时车上坐得便是眼前这位姑娘。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赶在车帘放下之前,段奚大胆问了一句。
  “小女姓沈。”沈鸢回道。
  “该不会名鸢吧?”段奚嘴快道。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沈鸢默了一瞬,而后点头。
  这下换作段奚说不出话来了,只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先他以为只是个寻常画师,没想到这画师是位女子,更没想到,这画师竟是沈家沈鸢。
  想到两年前那道人尽皆知的赐婚圣旨,彼时卫驰虽不是镇北军统帅,但段奚已然追随其左右,圣旨颁下之后,卫驰命段奚打听一番,当时他就觉得卫驰不对劲,没想过了两年,他更不对劲了。
  这何止是眼熟啊?段奚觉得自己有点瞎,难怪他总办不好抓细作寻人的差事。
  心中惊异还未散去,但还是正经事要紧,段奚放下车帘:“段某粗人一个,沈姑娘勿怪。”之后扬起马鞭,策马行路。
  沈鸢坐在车内,并未将段奚方才的一番话放在心上,而是低头,细细打量着手中红色玉石,玉石装在一个锦盒内,是临上车前,一位守卫交给她的,原话是:“末将奉大将军之令,将此物转交给姑娘。”
  沈鸢轻笑一下,知道卫驰是在答不出她问题的情况下,不得不选了前者。她抚了抚手中红石,将其放在车窗光亮下仔细打量,沈府被抄之前,她也收集了些钗环首饰,也算识得些玉石珠宝,手中这颗红石,色泽透亮,纯净无瑕,当是上好之物,只是不似她先前所见过的那些,想来并非产自大周境内,当是北疆或其他地方之物。
  原本她只是卖弄个小聪明,没想竟能得如此之物。她原也没把问题当真,甚至还怕卫驰会一口回绝,若真把后路都堵死了,往后她同他相处,岂非更加寸步难行。
  还好,卫驰并未如此。
  沈鸢忍不住嘴角上扬,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正是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马车一路缓行,暮色降临,天边的金黄逐渐褪去,带走白日里为数不多的暖意。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将军府门前缓缓停下,沈鸢将手中红石小心收好,随即踩着矮凳步下马车。
  庭中灯影绰绰,今日将军府的夜灯,比往常亮得早些。沈鸢提着裙摆,迈入府中,甫一入前院,便听见福伯训斥下人的声音。
  “收起这些红绸、红灯笼来,谁准你在将军府中,如此放肆的!”
  福伯向来待人温和,即便是府中下人,若非做错大事,他不会出言训斥,今日这般高声斥责,还是沈鸢头一次见。
  不多管多问,是沈鸢在将军府中一直秉持的处事态度,想来是婢女做了错什么大事,福伯方才如此动怒的吧,沈鸢如此想着,只加快脚下步子,想从一旁小道绕过。院中安静少人,即便她无意多听,但福伯的训斥之言,还是落入她耳中。
  “明日是庆功宴的日子,奴婢想着,这是府里天大的喜事,若不做些喜庆些的布置……”婢女哭诉道。
  “将军府的布置,何时有你来做主了?”福伯神情严肃,语调沉重,“收起你的歪心思来,否则,若触了将军,便不只是斥责那么简单了!”
  “奴、奴婢知错……”婢女抽抽搭搭道。
  “罚三个月俸禄,若有再犯,逐出府门。”
  “是……”
  声音渐行渐远,沈鸢轻蹙了眉,这才想起明日是十一月初四,宫中为镇北军举办庆功宴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有事发生,探头(= ̄w ̄=)
  第16章
  ◎庆功宴◎
  十一月初四,宫中为镇北军举办庆功宴的日子。
  说起来宫中已许久未见如此阵仗的宫宴了,近几年来,大周内忧外患不断,眼下又言国库空虚,宣文帝能为镇北军设如此规模的庆功宴,可见重视程度。
  朝中官员似乎也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多年以来,大周一直重文轻武,如今之际,宣文帝的种种作为,皆表现出扶持武将之意。
  庆功宴与沈鸢没什么关系,心中只记挂着后日同王辞约定见面的事情。
  今日既是庆功宴,军中事务自要先放一边,宫宴之后卫驰当会回府。那日既得了卫驰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心中便有了掂量,只吩咐银杏出去采买食材回来,他不宜喝鱼汤,那另换一种汤就是,总之,她不可过同他见面的每一个机会。
  可不知是近来总挂心着账簿一事,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沈鸢总觉得,今日的将军府有些不一样的气氛,明明是庆功的大喜日子,可府中非但没有丝毫庆功欢腾喜庆,反倒有些低沉颓丧。加之昨日无意在前院听到对话,更让她心生疑虑,她试着让银杏打听,得到的只是一切如常的回答。
  许是她想多了吧,沈鸢如此想着,随即便去了后厨煮汤。
  **
  暮色降临,天边收起最后一丝金黄光亮,宫墙之内,华灯初上。
  马车辘辘,人影攒动,宫中已许久未见这样的热闹了,暖黄灯火为冰冷红墙添上一抹温暖,今日宫城内的灯火辉煌皆为镇北军而亮。
  近年来,大周内忧外患不断,北疆动荡、江南水患,加之一个多月前,宣文帝对户部的一番彻查,朝堂之上,如今人人都谨言慎行、低调行事。今日这场盛大隆重的庆功宴为冬日的上京城添了一抹喜色,庄严肃穆的宫墙内,终是有了几分喜庆祥和的意味。
  卫驰策马而至,似乎对眼前热闹并没有半分动容,只将目光落在庄严肃穆的红墙青瓦之上,这道冰冷的宫墙从未变过,变得只是人心。
  幼时也曾随父亲入宫赴宴,彼时他便不这座四四方方的宫城,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只觉四四方方的宫城远不及北疆天高云阔来得有趣,却不知除了无趣,眼前这座宫城还掌控着无数看似自由、无拘无束之人的身家性命。
  幼时入宫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今日宫宴盛大隆重确是他久未见过的。卫驰收拢思绪,翻身下马,即便他行事低调,支身一人前来,可内侍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恭敬引他入了安华殿。宫中服侍的各个都是人精,今晚确是来了不少京中权贵,但何人是重中之重,内侍自是一清二楚。
  入了殿门,看着殿内人影绰绰,文臣多过武将,还有家眷同行。卫驰一早猜到今日的庆功宴会是如此,除了“庆功”之外,自还有许多旁的用处,而京中的朝臣勋贵,一个个皆是见风使舵的好手。
  捧高踩低,上京城中向来如此。
  当年卫家败落,这些人或是上前踩上一脚,或是避之不及,从前同卫家相交甚笃的几家也根本不敢多言,唯恐惹祸上身。如今他重掌镇北军又大胜而归,众人便立即变了嘴脸,虽知是人之常情,但卫驰心中仍不屑一顾。
  他今日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端坐在右侧上首,同两年前相比,他身上全然没了少年的稚气,而是多了沉稳持重的英悍之气。
  不多时,众人落座。
  宴会起,殿内丝竹悦耳,歌舞升平。
  朝臣面上不显,心中却各自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谁能想到,十二年前沉寂落寞的卫家,还能有重新起复的一日,那是战场上殊死搏杀挣来的功劳,大周重文轻武已久,两年前北狄的突然入侵,让宣文帝不得不直面困境,然朝中武将凋敝,可用之人不多。
  以如今形势来看,眼前这位卫将军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二十有四的年纪,样貌出众、手握重兵、尚未婚配……京中各勋贵世家早已安奈不住,又逢宫宴,怎能不抓住机会?
  酒过三巡,在座之人各自起身走动,卫驰端坐在案几前,不断有朝臣前来问候祝酒,其中不乏一些熟悉面孔。
  距当年之事,也只不过是过了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足以令上京多少勋贵世家浮沉,亦足以令当初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郎蜕变至如今的沉稳模样。
  舞乐正酣,丝竹绕耳。
  朝廷虽多次言说国库空虚、银两短缺,可眼前奢靡之景叫人如何信服?抓了户部几个官员,或能平一时之愤,却不是长久之计。
  有人前来祝酒,打断了他的思绪,卫驰举杯,仰头将酒饮下。面对不断前来的祝酒之人,卫驰皆来者不拒。
  伴着浅薄醉意,看着殿中酒乐正酣之景,卫驰眼前渐渐浮现出父亲的被风沙吹裂的一张脸,十二年过去,父亲的貌在他记忆中已有些模糊,曾经的谆谆教诲他从未忘却。
  “武将自当以军功立身,如今为父不叫你在演武场上吃些苦头,往后你到了北地,你便只能挨北狄人的短-弩了。”
  “镇北军便是北地百姓的城墙,百姓信你,你便该永远冲在前头,不可畏惧。”
  脑中父亲久经风霜的面庞散去,转而浮现出一张年少的英俊面庞:“阿驰放心,用不着一年半载,镇北军便能凯旋,到时哥哥便送把长刀给你。”
  这是兄长卫绪离京前对他许下的承诺,却至今都未兑现。
  “卫将军英勇,下官敬将军一杯。”
  说话的是户部侍郎陈永年,卫驰刚回京不久,对朝中官员不太熟悉,但户部尚书陈永年,他却是认得的。原因无他,只因军饷迟迟未发,而户部自军饷贪污一案后,所剩官员也实在不多,而今说得上话的,便是这位右侍郎陈永年了。
  卫驰虽未当面同他打过交道,但镇北军中不少人都碰过他的钉子,此人办事不行,但却擅寻推脱之词。军中之人多是直来直去的鲁莽性子,哪里应付得来这种弯弯绕绕,偏如今身在上京,各部办事讲究章法章程,也不敢任性妄为,只得生生忍下这口恶气,待回到营中暗骂上几句。
  陈永年举杯而立,脸上堆着殷勤的笑,身后不远处站着他刚及笄的女儿,少女眉眼含羞,持扇而立,双颊如她今日所穿的红衣一般艳红。
  思绪回拢,卫驰举杯,武将的敏锐自是让他早早感受到少女投来的炙热目光,他神色淡淡,只当没有看到,而后仰头将酒饮尽。
  “过几日便是小女嫣宁的及笄之日,届时府中设宴,望卫将军赏面前往。”酒水下肚,陈永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与卫驰攀谈起来。及笄宴多女眷,这般明显的邀约,其中用意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杯盏已空,侍从上前将酒满上,卫驰淡淡一笑:“军中事忙,卫驰无空抽身,望陈大人见谅。”
  卫驰这话说得客气,脸上还挂着笑意,可到底是沙场征战之人,即便如此,他周身气度还是冷肃得令人不敢靠近。
  陈永年心中虽有不满,可机会难得,他自不想放过。他压下心头不满,还欲再说,却见卫驰已然离席,起身离开了坐席。
  嘴角不可控制地抽了两下,自户部经过一轮彻底洗牌后,陈永年在朝中地位可是一跃千里,旁人不论作何感想,皆要给他三分薄面。然到了卫驰这里,他主动攀谈,他却置之不理。
  镇北军中军饷未发,先前的贪腐一案未了,两方之间的牵扯今后只多不少。陈永年紧了紧手中杯盏,笑意渐收。
  卫驰是今日宫宴的重中之重,离开坐席,很快便又有其他人迎上前来。宴席过半,气氛松弛,面对一杯接一杯的祝酒敬贺,卫驰来者不拒,皆是一饮而尽,可若有询问其家事、婚事之言,他只淡淡一笑,避而不答。
  其实以卫驰今日身份,若不想饮酒,大可随意寻个理由推脱过去,可他来者不拒,喝得格外痛快。
  卫驰酒量不差,但今日所饮之量,确实有些过了。今日宫宴,除卫驰之外,亦还有其他镇北军中的有功将领前来,军中之人皆知卫驰平日不喜饮酒,更非纵酒之人。然今日卫驰与往常稍有不同,喝酒喝得格外爽快,旁人只当他是大喜过望。
  就在方才,宣文帝亲下圣旨,赐卫驰辅国大将军之号,正二品的官职,虽未封侯,然卫驰只是二十有四的年纪,封侯指日可待。与文臣不同,除了封号,卫驰手中握的,可是实打实的兵权,以如今时局来看,这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朝臣各有各的考量,但不论何人都看得清楚,如今朝中的天,可是要变了啊。
  殿外夜风渐起,天边弯月升至树梢,茫茫夜空中无云无星。
  同北疆的烈酒不同,京中酒水寡淡,待到庆功宴散场之后,醉意也不过只有五分。卫驰步出宫门,翻身上马,踏着月光往将军府方向而去。
  马匹一路缓行,卫驰返回将军府时,已近子时。卫驰远远望着卫府的那扇乌木大门,匾额上的字迹已然老旧,风灯轻摆,投下的两道光晕忽长忽短。
  除了封号,今日陛下还赐了宅院,城南三进三出的大宅,稍适翻修便能入住,此乃无上荣耀,除了宽敞大气之外,更是皇帝对他战功和地位的肯定。可卫驰却仍喜欢这间旧宅,所幸宅院翻修需要时日,修葺时间长短、何时入住全凭他意。
  将军府中,福伯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早已开门迎候,卫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侍从手中。福伯是管家,按说候门这样的小事根本不用他亲自来做,可今天这日子实在特殊,福伯放心不下,这才早早亲自等候在外。
  此刻嗅到卫驰身上浓重的酒气,福伯本就不安的心更加担忧,郎君向来不喜饮酒,可今日特殊,即便是庆功宴的喜庆日子,可郎君的心里,到底是落寞不平的……
  卫驰信步而行,福伯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直至入了主院,也不放心离开。
  “去拿几坛府上的陈年好酒过来,”空荡的庭院中回荡着卫驰低沉略带醉意的声音,“不,去将前几日叶忠所赠的千日春拿来。”
  福伯无法,嘴上应了声“是”,脚步却是迟疑,待到他慢慢吞吞拿着酒步入房中之时,却见郎君已然在房中对着月光,独自喝了起来。
  从前每到十一月初四这日,郎君或是跪在祠堂,或是一人在房中独坐到天明,从没有饮酒的嗜好的啊。
  今日是宫中设庆功宴的日子,郎君若是因欣喜而饮上几杯酒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郎君面上的神情来看,显然不是喜悦释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