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她抽出赵欣燕腰上挂着的剑,恐吓似的将其对她的脖子比了比,赵欣燕果然面露恐惧,声音发颤道:“你不能杀我!你也不敢杀我……若你能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
  奚茴有些惊讶地抬眸看向她,似是不解反问:“是吗?为何我不能杀你?”
  “我是行云州赵氏嫡女,是岑长老的亲徒,你若不是忌惮行云州也不会用那种挑拨离间的小伎俩使我与荀砚知离心,只要你忌惮行云州,便不能杀我。”赵欣燕越说越坚定想法:“奚茴,你生来不详,如今身边又跟着一个能毁天灭地的妖物,还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我,你必然很得意啊。不过你也别忘了,岑长老已经在来轩辕城的路上,恐怕今日就会到,而你的罪行我统统告知给行云州,只等着他们来收拾你吧!”
  “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能与我嘴硬。”奚茴摇了摇头,也不知赵欣燕哪儿来的勇气:“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我能杀其他行云州人,怎么就不敢杀你?”
  赵欣燕冷哼了一声,瞪向奚茴:“你终于承认了,两位师兄与徐菱都是你杀的!便是我在谢灵峙面前说破了嘴他也不肯相信,这回总能信我了。”
  赵欣燕说完这话,奚茴便将视线落在树后云之墨的身上,云之墨本双手抱臂一副悠闲姿态,对上了她的目光后闲散地伸手一指,奚茴才瞧见赵欣燕腰间挂着的传声符。
  原来不光是她要拿赵欣燕,赵欣燕也在防备她。
  奚茴笑了笑,道:“那两个死在万年密林里的,是他们要杀我在先,若我不动手,死的就会是我。至于徐菱我可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哥哥看不惯她欺负我所以替我出手解决一个麻烦,但不论怎么说……他们在我这儿都是死有余辜。”
  “是他们死有余辜,还是你心狠手辣?”赵欣燕呸了一声:“你惯会骗人,装模作样是把好手,你那姘头杀人不眨眼,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奚茴闻言,眸光微亮,不以为耻反而露出笑容喜悦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了句人话,便承你吉言,我俩就是天造地设了。”
  说完,奚茴也不看向赵欣燕,只略弯腰对着赵欣燕腰间挂着的传声符那头道一句:“两位长老,你们还要多久才能来啊?也不知……能不能在天亮前赶到。”
  赵欣燕浑身一颤,她没想到奚茴轻而易举发现了她设的局,如今她也逃不掉,原以为能借此机会套出奚茴承认她过去的罪证,没想到对方看穿了她的意图也没阻止,甚至与传声符另一边的二人打起招呼。
  她到底要做什么?
  赵欣燕不解,又恐惧。
  只见奚茴将传声符撕碎,轻飘飘地洒在了地面上,再看天光渐明,她才走出结界,连一个眼神也没留给赵欣燕。
  就让她在恐惧中猜测吧,猜猜看,奚茴到底有没有胆子在岑碧青与张典都知道赵欣燕落在她手上时,还冒险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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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砚知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此刻临近日出,他的视线越发模糊,回头也只能看见一抹轮廓,黑白灰交错的世界里,朦胧的人影慢慢走近,站在他的身旁。
  “奚茴姑娘来了。”荀砚知盘腿坐在地上,以僧人打坐的方式等待阳光来临。
  奚茴没与他一起坐下,只是看着云层翻滚的天尽头,感叹宁古寺真的位于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放眼望去轩辕城连带着周围村镇都一览无余,火焰烧着的天空尽头,仍有一片蓝白,那是天空真正的颜色。
  “你知道你那条狗当年是跑到这儿来寻死的吧?”奚茴道:“所以你也假借采草药的名义往山上走,又因眼盲看不见摔下了山崖,是活够了想寻死,又怕旁人与佛祖责怪,是自杀,也是意外。”
  给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自己放在危险环境中,他不知左右哪边是悬崖,也在用心寻找草药,可荀砚知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寻到了草药就要下山了,寻不到的话,或许能够解脱。
  那只是一瞬间产生的念头。
  奚茴知道,是因为她看见了荀砚知死亡的全过程,她也看见了他有一次距离草药仅几步之遥又转身摸去了另一个方向。
  或许只是巧合,她也只是猜测。
  荀砚知轻声道:“奚茴姑娘真的很聪明。”
  “比不上你聪明,荀砚知,这一回是我着了你的道。”奚茴昨晚看见月圆,听云之墨说今天或许就是中秋,才想明白了许多她先前不解的点。
  此刻的荀砚知,又一次走上了山顶悬崖旁,他又给了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这次他要奚茴帮他完成这一切。
  第64章 烈阳之风:十二
  ◎你的确不曾与鬼使结契。◎
  奚茴与行云州不是一类人, 可荀砚知与行云州也不是一类人。
  一个被人人传颂的白龙僧人的故事里,其故事主角的内心并非天生纯善。
  贪嗔痴恨爱恶欲,是人之七情, 也是佛家忌讳的秽根,荀砚知自幼被抛弃, 又自卑敏感, 有许多情绪在童年时期有小狗陪伴而化解, 长大成人后却找不到可以释放的办法, 于是他选择解决自己以解脱。
  宁古寺的师父说,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是善良的,也不是所有人能彻底摒除七情带来的困扰,被人抛弃就是会怨恨, 被人嘲讽就是会嗔怒,有了名望会有欲,有了陪伴会有爱, 这些都是凡人应当拥有的感情。
  可他们是佛门弟子, 修身前提是要修心。
  他曾举过一个例子告诉荀砚知, 一个人哪怕心中闪现过无数恶念,哪怕他是装作一个好人, 可只要他能装一辈子, 世上记载其便是好人,救人的功德依旧会成为他来世的福报。
  不要看一个人想什么, 要看其做什么。
  于是荀砚知在这样的教育下, 努力成为了一个人人赞颂的好人, 可他的功德并未让他立刻投胎转世, 他因曾受过赵家的恩而知恩图报, 将那个完好的善人一演到底, 从过去到现在,他甚至不会说一句谎言。
  可他知道即便不说谎,也可以用一些手段达到一些目,好比隐瞒。
  他中秋那日上山采药,隐瞒了那个药是要去悬崖峭壁上才能采摘得到,叫寺庙里的师父门放心让他出门,还念着他早去早回,一起吃顿团圆的好斋饭。
  时隔两千余年的今日中秋,荀砚知又隐瞒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想法,计划于他脑海中呈现,此刻他终于迎来了他想要的结果,如今这座山头上的四人中,唯有赵欣燕还被蒙在鼓里。
  “奚茴姑娘知道我想要什么?”荀砚知问完,又轻声道:“我只是想看一场日出。”
  “赵家人待你不好吧?或许早些时候是挺好的,挺尊敬你,可时间长了你演好人演得累,需温润有礼,需通情达理,需温柔体贴,还要帮他们照顾那些不懂事的子孙们。”奚茴撇嘴:“尤其是赵欣燕,你知道她这种性子的人需用心教导,从幼年时就要改掉她的脾气,可你放任她野蛮生长,你原想通过她来破除你与赵家这么多年的关系,又因我的出现改了计划。”
  “荀砚知,你活着时候累,死了更累。”奚茴瞥了他一眼道:“不想做的事就直白对他们说,在你不想继续成为鬼使的那一刻,便主动向赵家请辞,再由他们送你去往鬼域与曦地的缝隙离开人世,这不是什么难事。”
  荀砚知被奚茴戳破了心思也没有半分尴尬,因为他知道奚茴如今能站在他的身边,便是已经默认了他的所作所为了。
  奚茴说直白地开口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沉默了一生又沉默了两千年,沉默到赵家久而久之觉得他们可以左右他的来去,操控他的灵魂,让他倍感压力也仍然不能开口拒绝。
  所以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原本他想借由赵欣燕主动拒绝他而借此离开赵家,却没想到赵欣燕虽然骄纵却也知道他魂力过强,她配不上他这样的鬼使而在他面前多有收敛,直到那夜在年城,他看见了奚茴。
  当时荀砚知与千目纠缠,被千目的黑气遮蔽了视线,可他不是什么也察觉不到,他虽没有看见奚茴如何欺负赵欣燕,却见到后来赵欣燕浑身泥泞满嘴污泥,脖子上还有一小块血迹,自然知晓她与奚茴对峙时的处境。
  可当赵欣燕要他向谢灵峙说明一切时,荀砚知短暂地犹豫了一瞬,脱口而出的是奚茴没有鬼使这件事实,却将奚茴对赵欣燕做过的其他事瞒了下去,他没应,谢灵峙自然就以为是假的。
  他没说谎,却比往日说谎还要难受。
  赵欣燕用符纸打伤了他,荀砚知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奚茴与其他行云州人不同,她对行云州人充满了恶意,荀砚知知道奚茴终有一天会真的杀了赵欣燕,奚茴假意示好时他配合收下了她所谓的赔礼。虽然他知道那块明晶只是奚茴捉弄赵欣燕的小道具,可他仍旧高兴,也仍旧认为,那是他此生除了小狗之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昨夜他将桂花糕赠与奚茴,奚茴的一番话像是要将他引入坑中,却也是荀砚知求之不得的。
  他与赵欣燕之间的矛盾越发深,奚茴杀赵欣燕的念头又这么重,而荀砚知能做的,便是装作一切都不知情,在最后的时候爬上山顶,享受他能感受到的最后一次日出。
  “你生前或许是好人,可此刻绝不是个好鬼。”奚茴瞥了一眼他心口微微泛着浅光的地方,那里是云之墨以力量补上的漏洞,即便那股力量撤走,如今也没有足以撞碎荀砚知魂体的鬼魂,他还是可以回到那枚玉佩里好好休养。
  玉佩,是白龙僧人之物,奚茴从赵欣燕那里拿了过来,如今也当着荀砚知的面,将玉佩丢入了山崖下。
  荀砚知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可他仍旧看清了那枚玉佩迅速从山崖旁消失的弧度,就如当初的他一失足从山崖旁坠落。当时刮在耳边的风很凌冽,死亡临近的恐惧远比不上飞翔的畅快,他甚至想过如果他有幸能很快渡过轮回泉,那他来世想要做只鸟。
  无需道德的约束,也不用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他可以尽情地顺着阳光飞去,渡过短暂却自由自在的一生。
  荀砚知沉默着,奚茴继续戳穿他:“荀砚知,你此行依旧是在杀人,不过借了我的刀,还你自己自由,又把自己摆在无辜的位置上,临了还是要将伪善贯彻到底,你可想过,这也是极度自私的表现?”
  荀砚知脸色僵硬了瞬,他给自己书写了没有谎言的完好人生与魂生,到头来不过是想要走得干净体面,一如当年中秋坠崖。
  极度自私,奚茴说得没错。
  但她不在意这些,她比荀砚知活得坦荡,她大方承认与接受自己自私爱骗人的自我,所以她不是被荀砚知设计如此,而是她本意如此。
  “太阳出来了,好好看一眼吧。”奚茴说完,从袖中拿出了那把赵欣燕的剑,剑柄在她手心里转了一圈,又被她用尽全力抛向了山林中的某个方向。
  她揭开荀砚知的真面目,让赵欣燕听到这一切,显然荀砚知也没想到奚茴虽然会杀了赵欣燕,却提前将她拉上了山顶,让她亲眼目睹,亲耳所闻。
  赵欣燕是痛苦的,她连表情都分外狰狞。
  她的佩剑刺在了心口位置,而她连挣扎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微弱的阳光下,荀砚知转身却无法得知她的方位,匆匆扫去的那一眼。
  赵欣燕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荀砚知想要解脱,却懦弱的不知如何开口,他因将良善之名背负了太久,久到一点罪恶的念头也不许自己有,偏偏又设下如此绝情的计谋。是他顺水推舟将他与赵欣燕逼到了如此境地,而赵欣燕别无选择。
  奚茴亲眼看着赵欣燕咽气,对方眼中的惊惧也让奚茴开心,赵欣燕以为她不敢杀她,奚茴才不在意她的生死,此刻赵欣燕终于知道她的本意了,可一切都已来不及。
  荀砚知起身在风中踉跄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灵魂中的某种连接迅速断裂,而束缚住他的力量逐渐消退,这便表示与他结契的人正在死亡。
  荀砚知到底没踏出那一步,他没去找赵欣燕,也没听见对方的呼救声,只是在这一刻心间沉沉的闷闷的,却没有将自己真面目狰狞地撕开后的错乱和慌张。他曾在死时都分外看中的,坚守的行善一生,原来到了必定灭亡的关头也没有他所想的那么重要。
  奚茴道:“现在好了,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我也达成了我的目的。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荀砚知,我不是入了你的圈套,而是我本想杀死她,这是你我的区别,认清自己的本心,也是做人的关键,至于是好是坏……我不在意。”
  荀砚知每次与奚茴对话,都能被她的所想所言震惊。
  旁人怕背负的恶名,瞻前顾后的犹豫着,却于她轻如鸿毛,她活得太自在坦荡了,在旁人眼里或许算不上好人,可她多潇洒自由啊。
  “奚茴姑娘,我还是要谢谢你的。”荀砚知轻声叹了口:“若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若他能早些遇见奚茴,说不定在奚茴五岁那年于行云州引魂试会上招引鬼使时,他就能踏出那一步了。
  她三言两语破开了荀砚知两千多年也做不到的事,他不敢面对自我私欲,也不敢拥有妄念,他甚至不能为自己求一个自在,从不顺心。
  这世上的确不是每个人都甘心当个默默奉献的好人,即便过去了这么久,荀砚知也没放下自己的责任与重担,却总会选择用极端的方式自我解脱。
  若他早点想通这一点,想通其实不是人人都要行善积德的,人人都拥有自私的权利,也可以拒绝,二十五岁的那年中秋,他或许就能吃上寺庙师父们给他准备的团圆饭了。
  渡魂两千年,到头来,是奚茴渡了他。
  认清本性,遵守本心,接受自我的不完美,接受人性中的一切缺点,也是修行的一课。
  荀砚知感受到了有风吹在了他的脸上,这阵风也带走了他的某些情绪,吹散了他心间阴霾,纵使他想明白了这一点,可也没机会得到一个投胎转世了。
  太阳即将出来,他是鬼魂,与之结契的凡人已死,他也会被阳光照晒到灰飞烟灭。
  这是荀砚知久违感受到的一股热风,不是火云之下炙热的温度,而是日出阳光照在身上的轻柔温暖,是他年幼时才感受过的山风,是他记忆中的自在惬意。
  荀砚知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却好似已经在心间看到了太阳,他微微张开双臂,感受风带着阳光扫过他的脸颊,穿过他的指缝,嗅着山林间草木清香,闻声远处的虫鸣鸟叫,似有犬吠从远方传来,他刹那睁开眼。
  入目所及,是一片灿烂的光芒,是他过去不曾看到的亮度,灼目到眼眶疼痛。
  荀砚知睫毛轻颤,他舍不得眨眼,他看见了一抹橙红色如旁人形容的那般,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原来人们常说的太阳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大,可那么小小的一个圆,为何会释放出如此大的能量?
  荀砚知惊奇又欣喜,他的眼眶湿润,似是落了泪,可实际上鬼魂落不下眼泪,而他心中再激荡,面容仍是一片祥和平静。
  两千多年不曾见过的日出,在这一刻分外耀眼。
  “奚茴姑娘,我看见太阳了。”荀砚知朝东方伸出了手,他似乎看见阳光从他的指缝中穿过,随着他晃动手指而闪烁交替地洒在他的脸上。
  好亮,好暖。
  奚茴也看向了日出,她告诉荀砚知:“你这是快灰飞烟灭了。”
  因魂魄将灭,一切他生前带到死后的苦难,都会在最后片刻被太阳晒去,就像是上苍对待一切生灵最后的仁慈。
  “这不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束光。”荀砚知微笑着:“我见到的第一束光是在你的身上,于你手腕上的引魂铃内……在年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无需赵欣燕开口,我的目光便立刻追随了你,与你身上的光。”
  奚茴闻言微怔,她抬起右手腕看了一眼,暗红色的引魂铃上花纹复杂,是云之墨的一缕魂魄藏匿其中才产生的,可她却不知道,原来她的铃铛里有光。
  “那是金色的光,即便很微弱,对我来说却也是这世上我唯一见到的颜色与亮度了。”所以荀砚知对奚茴实则是有些好感的,他喜欢她的靠近,也喜欢她的引魂铃,那是他首次看到光芒后难以言喻的惊喜与心动。
  荀砚知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他感受到了魂魄发烫,也察觉到了魂力消失,可难得的他没察觉到一丝痛意,就像是人泡在温水中慢慢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