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随后和林业绥一起循着山阶走上大半个时辰,便能见到那座魏延赫赫的观台,他们对这都无比熟悉,两人却是第一次同来。
  法事过后,只见鳏居的裴爽带着与亡妻所生的儿女也在此。
  宝因只知上次裴司法是怒发冲冠的离开,而后竟也告假不去官署,她料想两人有话要说,大概是些朝堂上的话,自己不好待这听,便福身离开此地。
  两个奶妈子也识趣的带着哥姐儿去了别地玩耍。
  裴爽背过手,冷嘲一声:“林内史今日来做法事,可有为那几人也做一场超度法事。”
  林业绥泯然而笑,裴爽将过而立,本已对宦海绝望,可他用五十棍使这人重返官场,重翻错判旧案,裴爽便以为他是直臣,有悲悯万物之心,如今所气不过是气自己看错了他。
  但他日后还需用裴爽行事。
  “这场纷纷大雪,使天下披白。”男子走至天台观于悬崖之上所建的道台,这里可揽尽缈山之色,视线落在山阶污雪上,“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雪落在这世间,则注定无法再似初落时纯白,若要始终持着这份白,便只能落于山间屋脊,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最后默默消融化去,于天下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它们落下,须臾又消融,如何能冻死人?”
  他所笑,也不过是笑眼前人还看不透,看不透宦海本就为黑,却还妄图以白衣入仕。
  裴爽跟着走过去,低头望向山峰洁白的雪,又去瞧那些落在地上的,早已被踩满黑足印。
  朝堂是利来利往的地,步入便不能再持赤子之心,不入仕为官,这份赤子之心又无从施展,便是在宦海,也无法撼动世族半分。
  他驳道:“即使人来人往的踩踏,可若剖开其心,内里仍为白。”
  林业绥会心一笑,还不算是个太蠢的:“裴司法既知道这个理,又不去做,与我说些什么?”
  裴爽沉默下来,很快他的两个儿女吵闹着要回家去,离开前问了最后一句话,只是答案非他所想。
  “林内史可也是这场雪?”
  “裴司法如何觉得我会有赤子之心那种东西。”
  -
  宝因想起那只被法师用铁链锁住的仙鹤,脚下走着走着便去了鹤园,已经四年,它仍在这里,飞往天际的那只早已不知所踪。
  她如那时般,去放食的铜盆里抓了把金丹,抬腕托于长喙边。
  有郎君娘子并肩笑着行至此,瞧着仙鹤用头去蹭跟前的女子,而女子的多折裥裙曳地,裙摆宽松,又有雪落满枝,冷风振袖,倒像是以鹤为骑的神女。
  娘子跟身边的郎君打趣道:“自五娘行过六礼后,二哥便开始外出云游,可要我去帮你问问这是谁家的娘子?也好把你拉回家来。”
  郎君斜了眼,甚是无语。
  娘子不理,径直走去。
  待走近,瞧清那张面容,娘子边行万福礼,边惊喜道:“五娘,我与二哥正说到你呢。”
  宝因循声回头去看,才发现是清河崔家的四娘崔仪,她如今十五岁,听说已在相看世家子弟,准备议亲。
  仙鹤食完金丹后,她才收回手,回了个福礼,望向不远处的崔安,得体的微微颔首。
  当年,谢贤为她和清河崔家议婚,听说相中的便是这位崔二郎,她所知不多,只知他如谢晋渠一般,无心仕途,只想做个隐居名士,崔家也不阻拦,唯独担心子嗣问题,望他早日成家。
  可这几年,却不再听过他有议婚。
  崔安像是怅然若失般,许久才作揖回礼,可女子已不再看他。
  两位娘子交谈着往外去,他亦恪守礼数,相隔两尺半走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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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业绥寻觅一圈不得见人,拿上女子遗落在静室的汤婆子,在祖师殿外发现童官在作揖祈拜,冷声道:“你大奶奶呢?”
  童官快速祈拜完,慌神垂首道:“大奶奶去鹤园了,吩咐不用侍奉,赏我也来祈福。”
  林业绥才听小厮说完,抬眼便瞧见女子的窈窕身影。
  还有崔氏兄妹。
  皇帝曾说过,谢贤当年准备与郑氏或崔氏通婚,只是谢贤瞧不上郑氏的那些子弟,欲舍郑氏,与望族崔氏通婚,选定的子弟中,崔二郎最好。
  因此很是属意。
  “幼福。”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试年庚
  宝因听见林业绥喊自己, 匆匆与崔仪告别,要走时,又顿足,微微浅笑着侧过身与崔安互颔首致别。
  “五娘。”
  崔安忽然开口喊住女子。
  宝因原以为是崔四娘, 回头发觉是崔安, 稍楞住, 她不曾记得二人有过交集, 往日崔家下帖,范氏携她同去, 她也只敢与女眷交谈,那时尚在闺中, 今日她已是他家妇, 可到底还是顾及到礼数, 故驻足片刻,等他说话。
  便连崔仪也想瞧瞧自己这个二哥要做些什么。
  只听他说了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这是守岁至子时才会说的福语。
  宝因抿嘴笑开, 今日是除夕, 同辈之间确是该互祝吉语,虽并不相识, 但既遇见, 说句也是应该的。
  她默了一瞬后,同对崔氏兄妹二人道:“福延新日,寿禄无疆。”
  反应过来的崔仪也急忙福身回祝, 只想着幸亏有二哥在, 否则就失了礼节, 而后三人相视一笑, 互揖拜别。
  一片镐白中,女子踩着新下的细雪,回身往祖师殿而去,那里站着的是官家亲赐给她的夫君,必是很好的。
  毕竟曾是五公主的未婚夫君。
  崔安垂下视线,对雪中足印盯了半晌,笑叹离去。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
  林业绥敛着眸瞧那人离去,又悄无声息的将视线落于女子身上,见人走至近前,递过汤婆子。
  宝因双手接过,她天生比旁人体热,夏日才会如此贪凉,哪怕是冬日,手掌与他人相比也算不得是太冰凉,但慢慢腾起的热意还是让身子好受了些,心里也像是被什么在暖着,不免好奇问道:“爷刚喊我做什么?”
  难不成只为了递汤婆子于她?
  林业绥抬眼向殿内的道祖尊像望去,说出五公主无法登仙之言的上清法师正在那儿供香,他终是轻笑道:“我们回府吧。”
  宝因眨眼思索,待会儿还有个法事,似是贵妇人们用来祈求多子多福的,但想着他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便也没开口,点头随着一同下山去。
  路经怀安观时,宝因脚步微滞,想起些什么来,没一会儿便恢复如常,继续迈步下阶。
  而在身后的童官眼中,只是瞧见自家大爷忽然去牵大奶奶的手,执手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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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府马车驶回长乐巷时,已是天光日稀,傍黑儿的时候。
  林却意一下车,跟只回笼的家雀儿似的,高兴地跨入府门,直奔东府而去,从小照顾她的妈妈已经快跟不上这位娘子的步伐。
  宝因只嘱咐了些妈妈要仔细照顾的话,也同林业绥回微明院去了,两人均是先换了衣裳。
  林业绥脱去极为不便利的大袖袍,换上了团花圆领袍,宝因则换了身红缎绣牡丹袄,棉裙边系着长穗如意丝绦,上有双环佩来压裙边。
  很快就有婆子来喊,说是团圆酒已备好。
  宝因吩咐侍女去东府那边把哥姐儿都请过来吃,后想着一家人能和睦再好不过,又命人去那两个姨娘的院中也说了声。
  年席按往年惯例,摆在西府正厅。
  上席因郗氏还尚在,宝因和林业绥未去坐,而是与林妙意几人坐在一处,王姨娘与周姨娘则是另坐,各有张矮足饭案与方杌,主桌上的食物因早吩咐过,也都各分出小碟给两位姨娘。
  席间的时候,小厮在院中点起了庭燎,冲天火光照出庭院,映在巷中,庄子那边送来的几捆青竹也都拿来这里,粗使婆子坐在地上,用刀从竹节处砍成小段。
  听到这刀落、竹断的声,林卫罹与林卫隺早耐不住好玩儿的性子,神早飞了过去,几口便将碗里的扒拉干净,起身向兄嫂行礼后,撩起袍子过去,扔了几个竹节进去。
  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金色小火花也迸发在空中,十分喜庆艳丽。
  见那两人去了,林却意也咬着筷头,眼巴巴的瞧着,埋头努力将饭吃完,也加入了其中,没玩一会儿,发现自家三姐吃完在呆坐着,十分不悦地走过来拉着林妙意一起扔竹节玩。
  因之前的事,林妙意每逢除夕新岁,往往都是坐在正厅,不敢离开去人少的地儿,有时若是那人守在庭燎旁,便连瞧都不敢瞧。
  林却意瞧她害怕,于是抓着她手扔了一个进火里,林妙意渐渐体会到乐趣,也玩到开怀起来。
  直至戌初时,宫里的舍人奉命来为四品及以上官员送钟馗像,府内所有人皆停了下来,齐跪接旨。
  皇帝念旧故,还特赐了宝因除夕节物。
  林业绥起身去送舍人,而后众人要围坐在一起守岁。
  侍女已经将偏厅收拾出来,八仙桌上摆满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等消夜果,还另有一张六仙桌放了牌儿、贴儿供玩乐。
  林却意立马奔向六仙桌,拿了庚骰闹着人陪她试年庚,林妙意被闹得没法子,只好坐下。
  试年庚原是岁末聚博的雅名,将赌博的输赢视作这人往后的命运,只是每年一试,究竟以哪年为准却没个规定,大抵也不过只是岁末的玩趣,后赌博之风日益兴起,危害渐显,上至公主大王,下至话桑务农的百姓,无一不参与其中。
  朝廷只好下发严令禁止诸如此类的行为,于是有小贩专门制作出十八面庚骰,每面均绘画,并赋予寓意。
  虽有十八面,却是小巧玲珑,一只手能握住。
  之后只听见林却意的叹气声。
  宝因拨弄着算珠,中间或停下,翻过一页外头庄子送来的账本,再继续抚弄算珠子,听见屋子里低迷的声儿,瞧也不瞧的逗闷道:“还有一个时辰便要迎来新岁了,六娘何故唉声叹气,小心来年要叹整年。”
  林却意趴倒在桌上,闷闷不语。
  林妙意便替她答,说着说着竟也半带疑惑的笑话起来:“六娘掷骰,回回都是一只鸟,解庚上说掷鸟者,心胸如天豁达,明明是好话,我倒也不懂她为何如此不悦。”
  “嫂嫂和三姐都是世中人,以为飞鸟便是极快活。”林却意摆正脑袋,将下巴磕在桌上,精神气低丧着,喃喃道,“可你们瞧,这鸟儿是一只,岂不是在寓意着我日后要永远孤影独飞了?”
  “无家可归。”
  算珠不再滚动,宝因停下手,欲言又止,林却意这几年都是在尼寺里,少能见家里的人,只是偶尔归家一叙,能有此哀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林妙意被逗得笑起来:“嫂嫂你瞧,六娘这才去了尼寺几年,都开始说些什么傻话。”
  林却意猛地坐直身子:“三姐你不懂!”
  她或是起了另类解庚的乐趣,又开始为旁人解了起来:“好比三姐掷出的是夕颜花,这可是说日后三姐能得人朝夕爱护呢。”
  正在吃着消夜果看经学文章的林卫罹和林卫隺注意到这边动静,倒是极为捧场,都掷出庚骰要六娘来解。
  林卫罹掷出雁,林卫隺掷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