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每数一只,还必须把那只羊的毛色、犄角的样子、蹄子的形状都在脑子里过一遍,才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
  可是,许金朵清醒的时候劝她不要因为渣滓伤害了自己,睡着以后,反应却比她还大。
  涂诺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数着羊,旁边许金朵就在睡梦中大骂死渣男还我二十万,还手舞足蹈地在那里打梦拳。
  涂诺已经很贴了床边,还是担心会被她打到。
  没办法,她只好抱了枕头去客厅睡沙发。
  客厅里没有空调,窗户都打开,依然热得像是躺在烤热的铁板上。
  公司统一分配的这种沙发又太老旧,躺在上面翻个身都会咯吱咯吱作响。
  涂诺睡不着,更不敢闭眼睛,只能睁大眼睛数对面马路上经过的车子扫在天花板上的灯影。
  就这样数着数着就又回到了七年前。
  那时候已经是深冬,天气冷起来,路两旁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
  涂诺坐在爷爷的汽车里,看着窗户外面光秃秃的树影子在车窗上扫过,再扫过。
  她着急要去的地方却还没有到。
  她推着爷爷的肩膀撒娇,“爷爷,您让刘叔叔开快点。”
  爷爷笑眯眯地看着她,“就这么想见你的小严老师啊?”
  她把小脑袋一扬,“那当然了,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不抓点紧,万一考砸了怎么办?”
  她说的没有错,就要到期末考试了。
  这半年以来,她的数学成绩在严承光的帮助下,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老师们都夸她,希望她能在期末考试的时候有更好的表现。
  她当然不能让大家失望。
  可是,眼看着期末考试就要到了,严承光却因为他舅舅生病,请假在家,不能继续给她补课了。
  她很着急,就催着爷爷带她去严承光的家里看看。
  这一天,爷爷终于抽出了时间,还让司机买了一些礼品,一起去了严舅舅家。
  严承光的舅舅家那时候还没有搬来县城,而是在距离县城几十公里外的一个镇子上。
  车子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他的家。
  等她下了车才听说,严承光一直在县城给他舅舅陪床,好几天没回来了。
  严承光的舅妈很高兴,连忙就把他们往家里让。
  严舅妈又是倒水又是拿烟,很是热情。
  爷爷跟那个女人聊着天,涂诺就跟着严承光那个一生下来就是脑瘫儿的表弟参观他们的家。
  那是一所很普通的北方小院。
  临着街道盖了一间铺面,开了一家电脑维修铺。
  后面院子里修了一排五间砖房。
  严舅舅和舅妈住一间,表弟住一间,严舅妈嫁过来是带来的女儿住一间,剩下两间,一间是客厅,一间是厨房。
  涂诺突然想起来,问那位表弟,“你哥哥住哪里?”
  “住,”他指着院子东南角的杂物房,“住那里。”
  涂诺走过去,扒着窗户往里面看。
  那是从杂物间隔出来的一小间,里面收拾得很整洁,却很小。
  小到仅仅可以放下一张单人床。
  她看着那张小床,就生起气来。
  因为,那张床实在是太小了。
  严承光那么高,睡在上面根本就伸不开腿。
  她气呼呼地问那位表弟,“你哥哥睡在这里能伸开腿吗?”
  傻表弟一害怕就更加结巴,“他,住校,不常,回来。”
  是啊,就因为他住校,家里就没有给他安排一间好一点的住处。
  可是,她可是听说严承光的那位便宜表姐在外地打工,更是十天半月不回来。
  她怎么就可以一个人住那么大一间房呢?
  一下子,涂诺就觉着严家的这些人都是坏人。
  她不想搭理任何人,尤其那位一说话就爱笑的严舅妈。
  严舅妈把爷爷带去探望病人的礼品都留下了。
  爷爷只得又重新买了一份,再去县城的医院探望严舅舅。
  在去县城的路上,爷爷告诉涂诺。
  严承光舅舅的血液病又犯了。
  严承光舅妈说,这一次如果不换骨髓,人就治不回来了。
  涂诺那时才知道,怪不得严承光那么努力还那么缺钱。
  家里有一个患有血液病的舅舅,再加上一个需要长期康复治疗的脑瘫表弟,
  他就是把自己榨干了,也供不起这个家啊!
  在县城医院的住院部,涂诺一上楼梯就看见了严承光。
  他应该是太累了,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休息。
  严承光的个子很高,而那把椅子又太窄。
  他的头向后仰靠在墙上,长手长脚就那样委屈地垂在那里,却睡得很沉。
  一看见他疲惫成那个样子,她的鼻子不由就酸了。
  他们的脚步声惊醒了严承光。
  他睁开眼睛看见他们,连忙就站了起来。
  爷爷通过病房的门窗户看了看刚刚睡着的严宝收,就叫上严承光去走廊的那边说话。
  涂诺一直都跟在爷爷的身后,站在严承光的面前。
  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脸。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那样狼狈。
  平时的时候,无论多么累,他都会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可是那一天,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渣,却没有时间打理。
  眼底也显出睡眠严重不足的青色。
  尤其他的脖子上,竟然还有很深的一道抓痕。
  爷爷也发现了那道伤痕,问过以后才知道,刚才严宝收闹着要跳楼,严承光拉他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抓到了。
  那一刻,涂诺再也忍不住,低下头,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严承光先发现她的不对劲,弯下腰来一看,才知道她哭了。
  他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抬头看了他一会儿,一直憋在心里的情绪就爆发了,“严承光,你来我家吧。我把压岁钱都给你花,我的床很大,也可以分你一半睡。我不喜欢看见你这个样子……”
  她说完就一手拉着他,一手挡住眼睛呜呜地哭起来。
  因为还有爷爷在,她的那些孩子话让严承光既感动又尴尬。
  他连忙挣开她的手,无措到耳朵都红了。
  爷爷也呵斥她,“糯糯,说什么傻话?你这样只能让承光更难过。”
  涂诺不说话,擦擦眼泪,扭头就跑到了楼下。
  等她给严承光买了一包创口贴回来,就看见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走。
  她跑过去,把创口贴塞进他的手里,带着情绪说了句“记得贴”,就转身跟着爷爷走了。
  等她下了楼梯再回头,就看见他背对着她,手里紧紧捏着她给他买的那包创口贴,低着头、沉默地、一下一下地、用力地踢着楼道的墙角。
  那天晚上,严承光给六叔打了电话。
  他说他明天要去一趟明江,拜托六叔去医院接他,然后再送他去火车站。
  严承光很少会主动麻烦人,六叔连忙答应。
  那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六叔却还跑出去,在银行的柜员机上把自己的压岁钱都取了出来。
  涂诺是第二天早上听见六叔发动汽车的声音,问了奶奶,才知道他要去送严承光的。
  她一听,抱起自己的存钱罐就往楼下跑。
  奶奶却把她拉住了。
  奶奶不让她去,她就趁着奶奶不注意,又跑了下去。
  六叔刚发动起车子,她就拉开后面的车门上了车,还催六叔快走,不要让奶奶知道。
  六叔没有办法,只好带她一起去。
  他们先去了医院,去接严承光。
  那时候天色还早,东面雾蒙蒙的刚有一点朝阳的意思。
  严承光裹着一件旧的羽绒衣,里面套着实中的春秋款校服,校服的领子直拉到脖子。
  他背了一只双肩带的背包,携裹着一身寒气坐进来。
  等他上了车,在黑乎乎的车厢里看见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不由一惊,“糯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