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节
  赵弼当着林珩的面兴师问罪,看似被怒火控制情绪,实则也在试探,想要看一看事情背后是否有晋越的手笔。
  楚项也是一样。
  作为多年的老对手,他十分了解越间的能力,若言有越间潜伏禹州,绝称不上稀奇。
  他担心的是楚妍身边。
  女公子妍好养门客,门下豢养千人,真才实学者有,鸡鸣狗盗之徒同样不缺,还有个别以色侍人,其行参差,良莠不齐。若有越间混在门客之中,借机浑水摸鱼,搅乱风雨,未尝没有可能。
  他表面质问赵弼,暗中也在观察楚煜,见对方情绪外露,不仅乐见楚齐反目,更按捺不住落井下石之意,心中的怀疑反倒减轻几分。
  所以,这件事当真是凑巧,非是有人背后推动?
  楚项和赵弼四目相对,一人面带沉怒,一人双目喷火。两人同时手按佩剑,随时将要拔剑相击,血溅三尺。
  楚煜笑意更深,一抹沉思划过眼底,眸光扫向林珩。
  林珩察觉到他的视线,目光迎上来,却是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楚项和赵弼疑心楚煜,全因越间遍布天下,名声如雷贯耳。殊不知在这件事上,越人的确不曾插手,楚煜被疑心实属于背锅。
  反观晋君,看似毫无瓜葛,却实实在在参与其中,与这场变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庸入禹州城,与公子弦秘密接触,借由峦青传递消息,搜集宫内情报,书信一封接一封送回晋国。
  公子弦连遭变故,有国不能回,有家却形同虚设,明面上是与楚国女公子联姻,实则地位尴尬,在楚人眼中更类面首。
  他曾踌躇满志,剑指国君宝座,如今却沦落楚国,多年期盼皆泡影。落差之大,他实在难以接受。
  愤懑、凄凉、仇恨、癫狂。
  情绪郁结于心,日积月累,就如火山蓄势待发。只需要一个火星,或者轻轻一推,一切便水到渠成。
  门客峦青就是推手,他恨透了使自己残疾的楚人,不惜一切都要报仇。
  庸则是递火把之人。借助商人的身份,他描绘城池图,打探清楚巡逻甲士的换班时间,连公子弦逃亡的路线和落脚的村庄都是他事先敲定。
  这一切,他都在秘信中提到,林珩皆有掌握。
  让林珩没想到的是公子弦比预期中更加疯狂,他竟然火焚楚侯宫,险些烧死楚项的父亲,更以剑刺伤楚妍。
  千钧一发之际,侍人拼死阻挡,楚妍方才逃过一劫。否则她就不是手臂受伤,怕是整条胳膊都会被砍断。
  公子弦做得太过,以致于楚妍雷霆震怒,不顾伤势带兵出城,冒雨一路追袭,硬是截住公子弦,将他从藏身处抓了出来。
  盛怒之下,楚妍做出过格之举,楚国的宗伯竟也不曾阻拦。
  事后冷静下来,她立即知晓不妙,连夜派人给楚项送信,信中没有遮掩,将事情一五一十写明。
  信送到楚项手中,他即知齐人定会发难,也为此做好准备。只是没想到赵弼会豁出去,夜半追来晋军大营,当着晋君和越君的面质问,使他不得不费心应对,今日过营的计划也被打乱。
  “齐王问寡人,寡人必惩女公子妍。反之,公子弦又该如何问罪?”楚项不否认楚妍所为,否认也无用,索性全部承认。但他也没让赵弼好过,而是针锋相对,要求对方给出答复。
  焚烧宫室,惊吓他的父亲,刺伤他的妹妹,一桩桩一件件,必须给出交代。
  赵弼口口声声楚人蔑齐,反过来,公子弦的行为一样能牵连齐国,是否是齐国要与楚国为敌?
  公子项勇猛无双,天下皆知其勇武。他同样不缺乏政治智慧,此刻与赵弼唇枪舌战,即使对方先声夺人,也丝毫不落下风。倒是赵弼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愈发难看。
  两人争执不下,火气越来越大。
  历城之盟签订不到一年,眼见就要破裂。
  换做齐国往日的作风,应该会斟酌利弊,暂时后退一步。赵弼却不能让,也不打算让。
  “寡人当日曾言,联姻为结两国之好。今观盟约难存,婚姻就此作罢。待此间事毕,寡人即刻派人接我弟归国,两国之盟便如此玉!”
  说话间,赵弼扯下腰间的玉玦,用力砸向地面。
  因帐内铺有兽皮,玉玦落地没有碎裂。镶嵌珍珠的皮履碾压其上,不断施力,终使其四分五裂。
  赵弼孤注一掷,太过出人意料,楚项难得一愣。看清对方不是在作戏,他心头一沉,之前准备好的话再无法出口。
  一日之内,他的计划两次被打乱,始作俑者都是对面的齐君!
  齐国崇尚君子之风,赵弼行事素来有礼,少见这般激烈,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分明是要与楚国一拍两散。
  是早有准备,还是临时起意?
  如果是后者,可以归为情绪所激,事情尚可以补救。假若是前者,是否意味着齐国早有二意,想撕毁与楚国的盟约?
  历史之上,大诸侯也曾互相结盟,彼此出兵征伐。
  楚共公时,楚国军力达到顶峰,数年间连灭五国,引发诸侯忌惮。楚以外的大国结盟,一同挥师伐楚,阻断楚国的扩张,打断了楚国继续攀升的势头。
  眼前的一幕让楚项警觉。
  晋越盟约牢不可破,楚齐结盟是为与之对抗。
  赵弼公然断玉,撕毁两国盟约,莫非是要重演当年之事?他莫非没有想过,一旦楚国倒下,齐国也难长久?
  短短数息时间,楚项神情变幻,不复方才的咄咄逼人,突然陷入沉默。
  赵弼见状,便知自己赌对了。
  相比齐国,楚国形势更危,内忧外患不断,更加需要齐国这个盟友。接下来,只要楚项肯让步,他就能顺水推舟向对方提出条件。
  赵弼计划不错,楚项也有挽留之意,继续发展下去,情势注定缓和。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林珩和楚煜在场,注定会发生变数。
  楚项当局者迷,一时没看透赵弼的图谋,林珩和楚煜却看得一清二楚,赵弼未必想要与楚割席,八成是想迫使对方让步。
  一旦楚项退让,便是一举两得,既能挽回齐国的颜面,更能让林珩两人看到,在与楚的盟约中,齐占据主动。
  林珩如要东出,继续从楚国疆域分土,拉拢齐国显然胜于强攻。
  然而,他真能如愿以偿?
  林珩忽然推动杯盏,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引来三人注意,他则面不改色,提议道:“两国有盟,毁之可惜。”
  此言一出,帐内鸦雀无声。
  两名当事人看着林珩,表情一般无二,满脸都是惊讶,还有难以置信。
  晋君竟然在说和?
  简直不可思议!
  楚煜眼底闪过诧异,随即垂下眼帘,相信林珩的意图绝非如此。
  仿佛为验证他的猜想,下一刻就听林珩继续道:“诸事有法,法前有礼,公子弦焚楚宫,惊吓楚王之父,刺伤女公子妍,负罪逃之夭夭,有大过。女公子妍追袭拿人本无错,然其鞭打齐国公子,枷之,困入囚笼,示众城内,一样是犯下大错。”
  话至此,其余三人皆沉默不语。
  楚煜猜不透林珩本意,索性不猜,静等对方揭开答案。
  赵弼和楚项则是眉心深锁,目光深沉,参不透林珩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心中隐隐不安。
  两人的不安很快化作现实,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
  “双方有理,也皆是有过,此事实在难断。以寡人之见,无妨上奏天子,以祭告于天地,由鬼神裁断,何如?”
  诸侯发生争执,奏于天子合情合理。天子不能断,则交于天地鬼神,一样合乎礼法。但这样一来,仅限于少数人知晓的事就会传扬天下。
  “有理何惧?我观此法甚好。”见两人有退缩之意,楚煜出言相激。
  闻言,赵弼脸色发黑,楚项对他怒目而视。
  发生在禹州城内的事禁不起推敲,一旦传扬各国,两国都会丧失颜面。
  赵弼本意是迫使楚国退步,楚项与他想法一致。
  奈何林珩行事不循常理,既未如赵弼所想一般借机削弱楚国,也偏离楚项预期,没有和楚煜一道袖手旁观。
  身为诸侯之长,遇大国僵持不下,他痛心疾首,决意要按照礼法办事。
  有错吗?
  没有,反而相当正确。
  但对当事人而言,委实是猝不及防,更不想接受。
  “晋王,此事不必惊动天子。”赵弼艰难开口,突然体会到晋国氏族曾经的憋屈。对于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当真不能以常理推断。借力是异想天开,不颜面尽失就谢天谢地。
  “我意也是如此。”楚项紧接着开口。前一刻还在针锋相对,这一刻却能同心协力,不得不承认林珩抓住了他们的痛点。
  事情宣告天下,失去颜面是其一,两国的盟约再不可能修复,不破裂也会破裂。
  林珩神情严肃,视线扫过两人,义正言辞道:“两位不必多言,来人!”
  话音落地,立刻有侍人在帐外应声:“君上有何吩咐?”
  “带我手书,入城呈于天子。”
  “诺。”
  听到林珩的话,赵弼和楚项顿时醒悟过来,两人争吵时,林珩默不作声,实则在奋笔疾书。
  他怕是早有准备!
  马桂走入帐内,捧起林珩的手书,飞速退出帐外。
  楚项下意识想拦,却被一只茶盏砸中手腕。
  一声轻响,茶盏落地。
  楚项握住伤处,抬头望去,就见楚煜落下衣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底一片森冷。
  第二百三十二章
  诸侯大军驻扎城外,上京城门日夜不闭,城头火光通明,成排的火把燃烧整夜。
  马桂驱车穿过城门,前方以军仆开路。城内守军不敢阻拦,任凭队伍长驱直入。
  夜晚的上京城格外寂静。
  马车经过城东,贵族大宅座落在暗夜下,除个别闪烁明光,大多是乌灯黑火不见亮光。
  昔日执政的宅邸府门紧锁,不复见曾经的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几座焚烧的大宅未经修缮,焦黑的墙垣和断裂的木柱随处可见。尤其是喜氏兄妹留下的宅院,门板坍塌,照壁上的雕刻损毁,仿佛在演绎这个家族的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