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对这番话,陈肆不置可否。
  老者知他年少气盛,也不多言,看向杏花里道:“前日不思归灵气涌动,先天道韵溢散,竟叫这乡里之地也得了好处。这里中杏树生长百年,本已有灵,如今将先天道韵纳于体内,不日应当就会结出一件至宝。”
  听到先天道韵,陈肆也不免露出心动之色,但他望了一眼杏花里,最终还是摇头:“如今这乡里之中,不仅有洞庭湖居的前辈,还有那位随国五公子,即便留下,我也未必能争得机缘。”
  就算老者出手,也多不了几分胜算。
  既然知道此间机缘不属于自己,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尽早赶到不思归。
  见陈肆头脑清醒,老者也有几分欣慰。待他坐上马车,老者拉了拉缰绳,两匹通体玄黑的骏马迈步跑了起来,马蹄下生出暗色烟气,眨眼间便行过百里。
  第八章
  午后,腰间绑着砍柴刀的陈云起从杏花里中行来,走上摇摇晃晃的木桥,径直向山林中走去。
  虽然昨日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但既然最终平安无事,便没有荒废今日时光的道理。
  挑好一株大小合适的松树,陈云起抽出腰间砍柴刀,屈腿将重心下沉,挥手劈出第一刀。
  虎口受到反震隐隐作痛,但长年累月形成的老茧形成了一重保护,他神情沉静,不疾不徐地挥出第二刀。
  山林中响起乏味的砍树声,许久不曾停歇。
  陈云起专注看着眼前松树,他的手很稳,随着他挥刀落下,树身那道刀痕越来越深。呼吸间吐纳的气息消散在空中,他挥刀的动作仿佛与之呼应,逐渐达到物我两忘之境。
  无形灵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体内一股热气升腾而起,游走着流经全身经脉。
  天地灵气汇聚于一体,从无形化为有形,一遍遍游走过经脉,冲刷着穴窍。终于,在灵气不断冲刷下,陈云起经脉内的无形桎梏被冲破,他并无所觉,仍旧挥刀劈下。
  松树于是在砍柴刀下应声而倒,他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自己握刀的手,方才那一刀……
  抬起头,在陈云起感知中,天地万物倏忽改了形貌。
  他眼中世界从未这样清晰过,像是往日蒙上的那层薄纱猛然被人揭开。
  陈云起左手手指屈伸,他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变轻了很多,方才累积的疲惫一扫而空。山林中虫豸鸟叫之声听在耳中分外清楚,他甚至能看清数十丈外那只飞虫振翅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陈云起惊疑不定之际,身后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转头,对上少女双目。
  从灌木丛中爬出来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昨日在药铺见过的玉琢。
  玉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陈云起,她今日进山是想找些珍惜草药,否则一人一驴还不知道得在吴郎中的药铺白干多久才能将债还清。
  她养的驴实在好眼光,全挑了贵的吃。
  将药草收起,玉琢看着陈云起,目光忽地一凝。
  她爬起身,绕着陈云起前后左右认真地打量一番,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你已经开了黄庭?”
  自己昨日见这少年时,他还只是个凡人呢。
  陈云起看着她,沉默片刻才开口:“何谓黄庭?”
  “你不知道?”玉琢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连黄庭是什么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引气入体?
  见陈云起的疑问不似作假,玉琢便又问:“你从前可听说过修行之说?”
  陈云起自是没有听说过。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玉琢摸了摸下巴,她难得有这样为人师的机会,此时也不藏私,从头为陈云起讲起:“据说数千年前,十四州上有建木贯通天地,我人族先祖借建木前往九霄,向九重天上的神族求来了修行功法。”
  “从此人族便学会了引灵气入体,开黄庭,辟紫府,以求长生,飞升成仙。”
  飞升成仙——
  陈云起前十六年不过是个寻常乡野少年,他只在志怪故事中听说过长生之说。即便他素来老成,此时也不由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你如今情形,便是已经顺利将灵气纳入丹田,踏入修道的第一步。”
  “不过——”玉琢话音一转,又道,“只开了黄庭,不算真正的修士。”
  要想真正踏入道途,黄庭,紫府,缺一不可。但凡人虽生来便有黄庭,体内有紫府者却是百中无一。
  若无紫府,即便引灵气入体,最后只能修习武道,而不能真正踏入道途,更不说飞升成仙,但武者的寿命比起寻常凡人还是会强上许多。
  九州各诸侯国中,许多效命军中的将领都是武者。
  武者一说,陈云起从父母口中听说过。
  他的父母都是武者,正因如此,陈氏先主母越夫人才会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二人。
  陈父教过陈云起用刀,但还来得及引他正式踏入武道之途,夫妻二人便双双殒命,只留当时还不到十岁的陈云起与陈稚相依为命。
  想起父母和妹妹,陈云起眼中神色黯淡一瞬。
  陈云起虽在无意识下已顺利将灵气纳入丹田黄庭,但紫府不开,他便还不能称为引气境修士。
  人族紫府位于眉心三寸,身有紫府,才能修得神识。
  这天下间身有紫府者少之又少,玉琢也不知陈云起会不会是其中之一,以她现在修为,也探查不了。
  想了想,她在手上纳戒中翻找一二,掏出卷有些破旧的书简。
  既然陈云起已经开了黄庭,她也不必在他面前多做掩饰。
  看见这一幕,陈云起瞳孔微缩,那卷书简比戒指大了太多,玉琢却从戒指中取出了书册。
  亲眼窥见修行的神异之处,他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砍柴刀,好像紧握着这把刀就能安心许多。
  “这卷功法你可以先拿去用,如果能踏入道途,日后可以拜入我招摇山修行,叩问长生。”
  见陈云起不接,玉琢略一想便明白了为什么,她只笑道:“这只是最基础的功法,并不是招摇山不能外传的隐秘,若能帮上你也是件好事。”
  “何况我昨日还喝过你的鱼汤,这便算回礼吧。”
  她这样说,陈云起才接了书简,沉声谢过。
  “虽然现在才引气入体是有些晚了,不过你从前并未接触过修行之事,能在无意识中引气入体,已是很不错了。”玉琢勉励他道,“说不定不用多久,你就能步入引气境。”
  看来昨日自己算不出他的命盘,定是因为他处于引灵气入体,蕴化黄庭的关键之际,这才会被影响。
  听完玉琢的话,陈云起没有解释,心中却肯定,自己身上的变化是因为那个被他带回家中的少女。
  那两枚杏果……
  她也是修士么?
  但……
  “玉琢姑娘,你知道,天下会为日光灼伤的,是什么?”沉默许久,陈云起开口问道。
  玉琢愣了一瞬,会为日光灼伤的……不是鬼么?
  她不知陈云起为何这样问,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然后作答:“我只知世间生灵若死后执念不散,沦为恶鬼徘徊人间,便需避光而生。”
  “但鬼没有影子。”陈云起又道,这是杏花里流传的志怪故事中常常提到的一点。
  虽然来源于志怪故事,这话却是没错,玉琢点头,示意他说得不错,鬼的确没有影子。
  而姬瑶有影子。
  她不是鬼,又会是什么?
  玉琢猜到,陈云起一定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样的问题,他遇上了什么只能避光而生之物?
  “不过除了鬼,天下也有不少奇毒蛊物需避光而存,若是身中这样的蛊毒,或许也会被日光灼伤。”
  玉琢不免好奇,陈云起到底遇到了什么,但陈云起却不再开口。
  她心中颇多疑问,只是萍水相逢,陈云起既然不打算说,她便也不好追问。
  她到底是什么?
  站在山崖上,陈云起举目望去,杏花里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当然不会想到,姬瑶不是鬼魅,也非身中蛊毒,而是已经在这天下早已绝迹的魔族。
  陈家小院中,姬瑶坐在廊下,双眸微阖。
  她看起来羸弱异常,和传说中能令天地变色的魔族全无关系。
  玄衣人便是在此时出现在青瓦房外。
  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大约是因为久居高位,一身气度令人望而生畏,全无与之对视的勇气。
  他站在门外,未等伸手敲门,原本紧闭的门扉蓦地打开,豆蔻年岁的侍女眉眼弯弯,笑出两个梨涡:“贵客是来寻人吗?”
  她眼底有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玄衣人居高临下地觑她一眼,微一拂袖,她什么也来不及反应便倒飞而出,重重摔在了院中。
  蝉衣倒在地上,有一瞬间,双目因为愤怒变为竖瞳,随即又恢复如常,露出泫然若泣的神情。
  以她如今实力,在玄衣人面前就如同随意抹杀的蝼蚁一般,什么也做不了。
  蝉衣不明白,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为何他会突然动手。
  看见这一幕,景弈脚步一滞,他抿了抿唇,向来人一礼:“景弈,见过……武宁君。”
  出现在杏花里这偏远之地的,竟然是上虞如今权势滔天的武宁君闻人昭。
  堂堂武宁君行事,又何须有什么缘由?
  他见蝉衣不顺眼,即便顺手杀了,也没有人敢置喙他。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杀了便杀了,无关紧要。
  父子二人将蝉衣视若无物,景弈平日对蝉衣还算不错,但她终究也只是个奴婢罢了。
  她的右手攥紧衣袖,微微低着头,爬起身来,沉默地退到景弈身后,如同一道影子。
  面对闻人昭,景弈的姿态再没有在杏花里村人面前的矜傲,反而显出几分寻常不会有的拘谨。
  其实比起武宁君,他更希望唤眼前人一声父亲。
  不错,景弈其实同这几间青瓦房的主人无甚关系,他是上虞武宁君闻人昭的儿子,只是借一个杜撰出的身份留在杏花里,以欺瞒天命,谋求一场机缘。
  这场机缘大到景弈愿意放弃上虞国都的繁华,蛰伏这荒僻乡野数年。最疯狂的赌徒也莫过于此,他押上的是自己不可重来的年少岁月。
  或许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有些肖似他的父亲。
  闻人昭将目光移向景弈,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沉声开口道:“大夏龙雀将于今春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