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节
  “永乐大典,这是永乐大典!不是嘉靖年间抄录,是永乐本!”
  “观书页污损,且有内页缺失,必曾遭火焚。”
  “德翁,你来看,这可是……”
  几位老先生看得认真,谈着谈着,仿佛已忘记周遭一切,连白老也席地而坐,就这样围着三只箱子,你一册我一册的翻看着。他们翻书的动作无比小心,哪怕书面已经污损,哪怕只剩下半册,他们都像是捧着无价之宝,说到激动愤慨处,不需要看他们的表情,只是听他们的声音,都能感到那股无法言喻的沉痛。
  华夏的瑰宝,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承,耗费数代人的心血编撰成书,却毁于战火,失于强盗,甚至被偷盗出去卖给外国人!
  可惜,可叹,可恨!
  送到关北的不只有五箱古董文物,还有许二姐的一封信。许多在电报中无法言明的事情,她都写在这封信中,交给情报人员一同带了回来。
  除了欧洲的部分情况,信中还写到这批文物的收回过程,其中有洋人拿到尼德商行换取食物药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的,也有偶然得到的。
  让李谨言觉得难受的,是被白老等人珍而重之的几册永乐大典,竟然是许二姐从一个法军军官的马厩里找到的!四册华夏古书,却被这个法国人用来垫了马槽!
  还有两册是在一家古董店里发现的,一册书面被烧毁,很难辨识,另一册染了污渍,很像是墨汁滴落,或是鲜血喷溅在纸面上留下的。在许二姐询问时,店主告诉她,这两册书是1900年她的丈夫从华夏带回来的。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几件瓷器,都卖掉了,另有一些金器银也被她融掉了。
  “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卖给你,不要现钞只换实物。”那个古董店主知道许二姐是谁,或者说,凡是知道尼德商行的,就没人不知道尼德夫人,“这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但你想要,我知道。”
  最终,这两册古书,换了三盒肉罐头。
  1900年,庚子年。
  这一年在华夏的京城发生了什么,华夏人都该知道!
  一行行的看下去,李谨言捏着信纸的手开始发抖,嘴唇咬得死紧,口中溢出一股腥甜的味道。
  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双眼,粗糙的枪茧划疼了他的眼角。
  李谨言靠向身后,覆上那只手的手背,将信纸揉成一团,捏在掌心,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少帅,强盗该杀,对不对?”
  “对。”
  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很长时间,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百一十六章
  首批古书和文物运回国后,白老等人接连发出多封电报,邀请老友,召集弟子前来关北,对破损的古书进行抄录和修复,同时对瓷器和青铜器等进行年代鉴别,编写目录。见几位老先生如此上心,李谨言实在担心他们会累到,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收回的文物不只这些。”李谨言隐去尼德和许二姐在欧洲的身份,只说了他们在欧洲的部分活动,“我在那边开了一家商行,请人帮忙管理。这些都是通过那家商行收回来的。”
  “耗费可巨?”
  “还好。”李谨言摆摆手,他可不敢说出用两盒罐头就换了三本书的事,谁知道这些老先生会是什么反应?
  得知收回这些古董文物的耗费,对李谨言来说算不上负担,老先生们便不再继续追问,只说若有需要,他们手中不乏资产,可略尽绵力。就算他们没有,只要登高一呼,电报一发,捧着钱来的后辈弟子也多得是。
  李谨言点头答应,却压根没想和几位老先生要“赞助”。
  “我想在关北建一座图书馆,专门用于保管收回的古籍和孤本。”李谨言计划收回流落在外的华夏文物时,就曾想过该如何安排,“也会安排专人抄录刻印,外祖父和诸位长辈只需修损,不需要急着抄录。其他的瓷器,青铜器和金银器皿我打算送去京城,在京建一座博物馆。”
  这番话一出,几老都愣了一下。
  “可是效仿大不列颠及法兰西之举?”
  “算是吧。”李谨言点头,端了顿,嘴角一咧,“到时,馆中展出的或许不只有华夏的宝贝。“
  “不只华夏之宝?”
  几位老先生再次一愣,还是白老和章老最先领会李谨言话中的意思,同时摇头失笑,又不免感慨。
  “山翁,章某服了。”章老笑着一拱手。
  白老也不说话,只捻须颔首。其余四老也言道:“山翁,吾等均心悦诚服。”
  “外祖父,你们在说什么?”
  李谨言奇怪的问了一句,白老却笑而不语,弄得李三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顶,是他太笨,还是这些老先生太过高深?
  望天,无解。
  隔日,尼德和许二姐的电报再度发来,第二批古董文物已经装船。这次运送的数量更多,足有二十只大木箱,只是古书并不多,大部分是瓷器和金银器皿,还有十几副画作。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尼德在电报中写到,“还有两只巨大的瓶子和其他瓷器都将在近期装船。。”
  电报中提到的两件瓷瓶是一个法国人带到洋行的,据他说,这是他父亲从华夏皇帝的一座宫殿中得到的。
  “那座宫殿美轮美奂,连凡尔赛宫都无法相比。”
  从这个法国人的描述中不难猜出,那座他父亲口中的皇家宫殿,就是曾被英法联军洗劫又付之一炬的圆明园。皇家园林中的瓷器自然不是凡品,强盗将其掠走带回国,如今他的子孙,却只用来换取六盒罐头和两包香烟。
  这样的“价格”在李谨言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尼德在电报中特别指出,他对这笔生意并不满意,原本只需要三盒罐头和一包香烟就足够了。毕竟现在欧洲人需要的是食物和生活必需品,而不是他们祖先从别国抢来的战利品。
  瓷器和宝石固然精美,但饿着肚子,再美的东西,在他们眼中也毫无疑义。
  十月二十二日,经过几天休整之后,抵达关北的德军教官分别到三所军官学校报道,开始了他们的教学生涯。
  从参谋反馈的信息来看,这些德意志军人的确是有真材实料的。
  五十名陆军军官都曾在欧洲西线战场上浴血厮杀,每人都被授予过铁十字勋章。小胡子元首也曾在一战中获得过铁十字勋章,他当时还只是一名战场通讯兵。二十五名海军军官均参加过包括日德兰海战,其中五人还曾驾驶潜艇击沉过不下十五艘协约国商船和至少三艘军舰。
  空军军官的数量虽然不多,李谨言却意外得知,其中一人竟然和未来的红男爵里希特霍芬是朋友,他们都曾在枪骑兵部队中服役,又同时参加了空军,驾驶飞机翱翔于蓝天。这名德国飞行员十分惊讶,里希特霍芬虽然优秀,但他在战斗中的表现并非那么出众,至今也只击落了一架法国飞机,这个战绩在德国空军中实在是太普通了。
  三所军校中,德国军官的授课,都从检查军校学员们的仪表和纪律开始。指甲是否干净,头发是否整洁,扣子是否扣好,武装带是否系牢,他们一丝不苟,任何人哪怕溜号一点,都会被严厉斥责。
  从二十三日开始,硬邦邦的德语,德国军装,以及带着个尖头的德国军帽,成了三所军官学校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北六省并未对外隐瞒聘请德军教官一事,当英法等国领事看到在休息日走出军校,出现在关北城大街上的德国军官时,都感到十分不妙。
  华夏是否和德国走得太近了?
  华夏政府再三言明对欧战的中立立场,聘请德军教官的也只是北六省,各国公使和领事又没有太好的理由找上门,只能尽可能的紧盯这些德国人的一举一动。可惜的是,他们始终呆在军校里,偶尔走出校门也只会去饭馆和商店。根本寻觅不到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
  德国人提前预支了薪水,拿到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翻译带路,直接冲向关北的商业街,购买了大量的饼干,罐头和其他耐于保存的食物,然后寄回国内。
  “上帝,这太便宜了!”
  这句话成为了这些德国军官的口头禅。从翻译口中了解到关北的物价,算算领到手的薪水,他们冲进商店的势头,几乎和作战冲锋没什么区别。
  成箱的罐头和饼干,罐装的奶粉和油炒面,五颜六色的糖果,密封保存的油炸食品……若非还要留下买药品和香烟的钱,他们手中一分钱都不会剩。
  翻译不得不提醒这些德国人,药品和食品不一样,每个人能购买的数量有限,不可能让他们敞开购买。在发现有人低价购入药品到外地高价卖出,尤其是磺胺类药物,还高价走私到国外,北六省军政府就采取了药品限购的措施,对一般居民生活不会有多大影响,却能打击投机行为。尤其是外国人,能够在华夏购买的药品种类和数量都有严格规定。
  德国军官虽然遗憾,却也能够理解。
  从药铺出来后,他们又去了关北大世界,不懂华夏语没关系,他们可以去听西方的歌剧和芭蕾舞剧。
  比起戏曲舞台,歌剧舞台相对要小一些,布置的却很精致,台上表演的只有少部分是华夏人,多是正宗的欧洲人。
  “法国佬!”
  一旁的翻译很难明白,德国人为何一眼就能辨认出在舞台上表演的是法国人,在他看来,这些欧洲人的长相都差不多。不过为了避免演出中途发生不和谐的流血事件,没等演出结束,他就将这些德国人带出了剧场。
  “去吃饭吧。”
  还是这样最安全。
  英法等国对北六省聘用德国军官一事始终保持警惕,在与国内联系之后,约翰牛和高卢鸡表示,他们也愿意向华夏派遣军事教官团。
  京城的南苑航空学校本就有法籍教官,英国也曾在清朝水师中派遣军官,相比之下,他们同华夏的“友谊”比德国更加深远。
  “友谊?”李谨言撇撇嘴,还真是深远的友谊,“少帅,真让他们派人来?”
  “恩。”楼少帅点头。
  “英国人会不会趁机派间谍?”
  “随他。”楼少帅拿起笔,在拟定好的作战计划上划出一道横线,“待遇一样。”
  李谨言整理文件的动作一顿,也就是说,只包食宿,给薪水,其他的,例如低价物资和技术一类的通通没有?
  “是。”只看李谨言的表情,楼少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眨眨眼,李三少笑了。
  低价外劳,而且还是“高端人才”,这生意做得不亏!
  就算里面有间谍又怎么样?正好可以让情报局里的人练练手。一战和二战时的英国间谍相当有名,虽然他们没能做到美国间谍那样,让奥x马坐在家里,就能知道法国总理在电话中和妻子说了几声亲爱的,但在这个时代,英国间谍的确是最顶尖的。
  为了得到想要的情报,同时监控德国人在华夏人的一举一动,英国人咬牙接受了楼少帅给出的待遇。法国人答应得更痛快,比起英国人,至少他们还能继续从华夏购买低价物资。
  英法等国也将向的北六省派遣教官团的消息传出,最先做出反应的不是各省督帅,而是京城和上海的几家报纸。这些报纸的口径出奇一致,都在担忧北六省做出了何等“诚意”,才换取了国际友人如此热情的“帮助”。
  “众所周知,北六省之发展,至今只在三年,其农田阡陌,草场丰腴,工厂林立,民众安居乐业,被海外比作‘东方纽约’,然则,诸公可曾深思,如此发展,仅凭自己如何施为?怎不需外力?
  自清时起,洋人所求,不外铁路矿藏,租界码头。国内之租界,如国中之国,往昔之痛,今日历历在目。
  如今之北六省,怎不让人为之忧?
  虽有逐日寇,驱俄军之功,然出卖国家之利,必为世人唾弃!”
  这篇报道一出,舆论哗然。
  国人大多只看到了北六省的崛起和发展,很少有人去想六省到底是因何才有今天的成就。这篇报道,字里行间都在质疑北六省能有今日,必定是和外国势力勾结,出卖国家利益换来的。
  写出这篇报道的人,又接连发了几篇文章,上面针对北六省三年的发展做了详细评述。李谨言看过之后大吃一惊,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大帅府安排了探子,否则一些私底下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与此同时,之前曾在报社前闹事的贪官家属又跳了出来,他们接受了几名日本记者的采访,在采访中颠倒黑白,之前亲口承认丈夫犯错的女人也改了口,只说她的丈夫不过是替罪羊,贪得最厉害的却还在逍遥法外,升官发财,只因有个好侄子!
  日本记者相当兴奋,“可以说得更详细些吗?”
  女人貌似有些犹豫,可她眼中的贪婪和恶毒却出卖了她,在日本记者翻开本子的下一页,露出上面的一张汇票时,女人开口了。
  “那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靠着大树,人家都叫他财神爷!”
  采访结束后,这对母子就被带进日本大使馆。
  这篇采访先是刊登在日本国内的报纸上,接着又被上海公共租界的几家西文报纸转载,接着,国内的其他报纸也开始转载,很多人都不相信报纸上的这些话,毕竟,当初抓捕贪官的不只有北六省,抓人时可都是证据确凿!有部分人却半信半疑,无他,只因为北六省的发展,的确是太快太惊人了。
  细思这个女人在报道中说的话,那个手眼通天的财神爷,莫不就是李家三少?纵观北六省,能得此称呼的也的确只有他。
  李谨言父亲早丧,只有一个叔父李庆云。
  李庆云在楼氏商业集团中的职位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他在北六省财政局内的挂职,除了政府内的工作人员,知道得并不多。当初李谨言安排他进财政局,也是为“一口气”。之后李家接连出事,李庆云更是极少去财政局,每月薪水也全部捐到收容所,这件事财政局内的人基本都知道。
  事情闹大,质疑的声音从最开始的少数人,渐渐变成大,加上有心人的撺掇,一些爱国人士和热血青年也开始发出了质疑声,部分地区甚至出现了游行活动。
  相比起民间的声音,各省内实权派却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报纸上的东西。诸如湖北,山西,四川和云南等地的督帅,更是直接斥责这些报纸“胡说八道”。
  “老子还没老糊涂!”连西北的马大胡子,都对一个在他耳边念叨的姨太太发了脾气,一脚把她踹到地上,不顾她捂着胸口半天爬不起来,叫来卫兵,就要拖她下去,“给老子用鞭子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