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少年弯下腰身,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道:“今个的水有些热了,你去打开窗户透一透气。”
  “公子莫要贪凉,昨晚落汤鸡似的回来,夜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当心吹风落下伤寒,奴婢可是听说同行的那位沈御医就喜欢给病人扎针,一针扎下去足足有半寸长呐!”
  “你就开个小缝,让我透透气...这湢室里实在是太闷了...”
  主仆二人争执了一会,最终侍女还是经不住少年软磨硬泡,无奈地走到窗前,打开了一道小缝。
  顷刻间,一股白濛濛的水汽从窗缝间溢出来,裹着若隐若无的馨香,在夜风中迅速弥漫开来。
  窗内传出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动静。
  男子清隽面容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他侧身立在窗口,浓睫低垂,看向屋内正在脱去衣衫的少年。
  只见小少傅站在浴桶后,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裳,先是解下腰间鞶带,又摘下衣襟口的青玉压襟,最后退去蝶恋花对襟长衫。
  不一会儿,少年上半身就只剩下一件白绫内衫。
  詹灼邺眯起眼,搭在窗框上的五指不自觉缓缓收拢,原本平稳的呼吸骤然间急促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紧张的滋味。
  战场上的刀光血影,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早就让他的内心变得麻木,学会将自己的情绪深藏不露,像冰河一样冰封沉寂,变成一个冷心冷血的怪物。
  可贸然闯入他人生的小少傅,就如冰河上袭来的一阵融融春风,悄然融化他困锁在心口的冰凌,又神不知鬼不觉钻进其中,待他察觉时,已在他的心房种下春色满园。
  詹灼邺笃定自己不好男色,他所好,所求,所悸动的,不过是小少傅这个人。
  可昨夜那短短一瞬温软滑腻的触感,不禁让他脑中滋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荒唐到詹灼邺都觉得自己疯魔了。
  今日,他借着为小少傅系上压襟,想要试探那团香软的源头,会不会是旖梦中映照的渴望。
  可乔黎鹰的突然出现,阻断他继续去探寻。
  怀疑的种子一经落地,心底滋生的猜忌犹若绵绵细雨,滋润着埋藏在心里的种子悄然发芽。
  詹灼邺一刻都等不及了。
  他深夜中来到小少傅的房前,想等到少年入睡后,再去验明他的猜想。
  如若旖梦成真,他定要狠狠惩治将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少年郎”,将旖梦中的种种荒唐恣意,尽数在小少傅软云馨香的身子上一遍遍施展。
  听到小少傅要沐浴的消息,詹灼邺迟疑了一瞬,终究抵挡不住真相的诱惑,一步步从黑暗的屋檐下走向窗口。
  雕花轩窗打开双指宽的窗缝,烛光和水汽从内流泄而出,洒落在男子深邃俊美的眉眼上。
  湢室间,小少傅正在退去最后一件白绫内衫,少年的动作略显迟缓。
  小少傅低垂着头,伸手在衿带上扯了好几次,最后好不容易解开缠在一起的衿带,手指紧紧捏着单薄的衣料,猛地退下了衣衫。
  室内只点燃一盏烛灯,昏黄的烛光在氤氲缭绕的水汽中更显朦胧。
  少年褪去衣衫后,露出秀气的锁骨,莹白圆润的肩头,以及平坦光滑的胸脯....
  男子玄玉般的双眸倏地黯沉下去,好似天幕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坠入深渊,搭在窗框上的手掌垂落下来,身形朝后跌退了一步。
  他垂下眼眸,微弱的烛光照亮他线条紧绷的下巴,薄唇紧抿,容色冷峻。
  须臾后,男子决然转身离去,挺拔身影再次陷入漆黑冰凉的月色里,衣摆掀起一阵落寞的风。
  与此同时,窗外再度响起夜莺啾啾鸣叫。
  窗外刮进来的一股冷风让姜玉竹打了个冷颤,她进入浴桶,将整个身子沉入热水中,只露出一个头。
  “英儿,你去将窗户关上吧...”
  不一会儿,她锁骨下的肌肤突然浮起一块薄如蝉翼的皮,只见那块皮在水中越来越大,就好似蛇在蜕皮一样,一点点从她身体上剥离出来,最后整块脱落,露出女子玲珑有致的体态。
  姜玉竹将软塌塌的假人.皮丢出去浴桶,用皂角仔细清理身上残余的黏液。
  苓英站在窗口探头张望,快速锁好窗户,折返回湢室。
  “公子确定太子殿下已经走了吗?”
  “夜莺叫过两次,太子他...应是离去了。”
  苓英拾从地上拾起那张形态逼真的假人.皮,嫌弃地皱起眉头:
  “奴婢真是佩服公子,居然能想出这种法子掩人耳目 ,蒙混过关。”
  在一个时辰前,七公主如约送来姜玉竹索要的东西,正是这张假人.皮。
  姜玉竹受市集上那位黑心皮货摊主的启发,想到既然男子可以用假胸扮作风情女子,那她也可以用假胸肌佯装成真汉子。
  可是这种用于伪装的稀罕物件只有在黑市上流通,寻常人不容易采买到,姜玉竹正为此感到苦恼,老天爷就给她送来了命中的救星——七公主乔黎狐。
  乔黎狐虽然对姜玉竹提出的请求感到奇怪,却还是被她轻易说服,只当身形清瘦的姜少傅在壮硕的金乌人面前产生自卑感,故而还贴心地帮她隐瞒此事。
  收到假人.皮后,姜玉竹贴上身对镜观察,发现假人.皮做工粗糙,若是穿在衣裳里面装装样子还好,可若凑近了细观,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时间紧迫,她别无其他选择,索性让苓英烧上一大桶热水,在听到窗外夜莺叫的第一声时,姜玉竹就知道太子来了。
  这只夜莺是姜玉竹在北行的路上无意间救下来,天气转凉,她索性将夜莺养在身边,经过长途奔波,夜莺早就熟悉了她和苓英的气息,可若是有生人逼近,夜莺就会啼鸣。
  在整个计划中,姜玉竹最担心太子瞧见她退去衣裳的假胸肌,会不会像市集上那些垂涎女色的好色之徒一样,反倒是勾起他的断袖之癖,又要和她来一场桴鼓相应。
  若真如此,姜玉竹就只能认命了。
  还好窗外很快就响起夜莺的啼叫,昭示着太子已然离去,姜玉竹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归位。
  “你明日找个隐蔽的地方,将这东西烧了,莫要被人发现。”
  “奴婢明白。”
  险险度过此劫,姜玉竹深吸了口气,将整个人沉入水中,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
  很快便到了金乌和北沃两国棋手一较高下的日子。
  姜玉竹天不亮就开始洗漱装扮,苓英在她裸露的肌肤涂抹上深色傅粉,遮盖住她原本的肤色。
  她的一头乌发编扎成密密匝匝的小辫固定在脑后,显得她颅顶饱满,头戴象牙金羽抹额,肩披狐裘大氅,腰束皮革宽带,脚蹬一双犀皮乌靴,整个人打扮完后,活脱脱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草原小王子。
  她这个新造型一经亮相,就吸引到众多金乌女子纷纷侧目,悄声打听这位俊美棋手出自那个部落。
  乔黎狐站在姜玉竹身旁,一对亮晶晶的明眸弯起,笑问道:“姜少傅,你紧张吗?”
  这场比试被金乌王安排在苏木金城的城楼上,并邀请来不少邻邦国主一起观赛。
  晨光微熹,城楼上的赤金阑干被阳光一照,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看到城下乌泱泱的人群,姜玉竹的心里确是有些打鼓,她点点头如实回答:“是有些紧张。”
  乔黎狐抿嘴一笑,她抬手指向对面所站的三位北沃棋手,逐一介绍起来。
  “论棋技,这三个人在北沃皆是翘楚,那个穿褐色短襟的独眼男子,棋风所属防守型,他最擅于用稳扎稳打的布局和防守策略,常常会在中后盘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还有那个模样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男童的家伙,他其实是个侏儒,真实的年纪早已超过半百,此人心机深沉,棋风均衡,擅长以不变应万变,也是个难缠的对手。”
  “至于站在最后面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你别看他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其实他是北沃最厉害的棋手,此人擅长下快棋,且棋风极具有攻击力,往往将对手打得措手不及...”
  姜玉竹一边听乔黎狐解释,一边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北沃最厉害的那位棋手身上,发现此人容貌阴柔,五官看上去更偏向于中原人,于是好奇问道:
  “我怎么觉得他不像是北沃族人...”
  乔黎狐耐心解释起来:“此人的祖辈曾是大昭皇室遗孤,身上有一半中原人的血脉。他自幼周游列国,每到一个国度,便会在当地摆下擂台,以车轮战的方式击败当地围棋高手。我听说,他还曾挑战过你们大燕的棋仙李楷屏,不过李仙人淡泊名利,拒绝了他的挑战,后来此人回到北沃,恬不知耻给自己立下新棋仙的名号...”
  “原是如此...”姜玉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数百年前,大昭国曾是中原霸主,而在大昭王朝覆灭后,有不少大昭皇室贵族逃去北沃避难,他们在逃难时带了不少金银细软和宝贵书籍,因此将中原文化传进北沃,后来发扬光大。
  就在姜玉竹好奇打量对方的时候,那人也朝她看来。
  男子的肌肤苍白得有些过分了,薄薄的唇,色淡如水,淡淡的眸,空灵如烟,整张脸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愫,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微微颔首。
  奇怪得是,姜玉竹明明是头一次与此人相见,心里却莫名滋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两国棋手出列,抽取银签,匹配各自的对手。”
  端坐在牛皮幄帐下的金乌王开口发令,他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大燕太子和北沃国主。
  三位君主稳坐高台,看向对弈场上的六位棋手逐一抽取银签。
  詹灼邺靠在兽皮椅背上,居高临下,目光落在一人脸上,就这么静静看向乔装打扮的小少傅,一双寒潭般的漆眸深幽难测。
  怀揣期望看到的真相,残忍中透着无尽的失落。
  从前,他以为自己对小少傅的钟情,未存有性别之分,可真当心里有了期盼,才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改变不了心底的渴求,亦如少年改变不了他的性别,这种矛盾使得詹灼邺又一次陷入挣扎,自从那夜怅然而归后,詹灼邺每每看到少年,都会忍不住去想——
  小少傅如若是个女子,该有多美妙。
  对弈场上,小少傅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回眸看来,剑眉微扬,唇角荡起一丝弧度。
  纵然少年的一张小脸被涂抹得乌黑,可那对明亮的眸子依旧不减璀色,回眸一笑,像一朵追逐阳光的向阳花,明艳开朗,灼灼其华。
  就连一旁北沃国主瞧见了,都忍不住追问起这位年轻稚嫩的“金乌”少年郎。
  “我怎么不记得金乌王庭里有这样出色的小王子?乔兄最小的儿子,不就是阿鹰嘛...”
  金乌王哈哈一笑,历经过大风大浪的脸上不见丝毫心虚,和颜悦色道:“国主误会了,这位棋手并非我的小子,只是个普通的金乌子民。”
  北沃国主手捋浓密的胡须点了点头,转而对大燕太子笑道:
  “若要追本溯源,这围棋原是起源于中原,大燕在棋道上高手如云,可如今这旗仙的名号易主北沃,太子今日就不打算派上几位大燕棋手一起参赛,好夺回这个名号。”
  詹灼邺眉眼无波,他低头抿了口茶,淡淡道:“北凉是块不毛之地,孤拿不出趁手的筹码和两位国主对赌,今日就只当个观赛的闲人。”
  “太子真是谦虚,北凉的一处铸铁场可是胜过十间城池,若是太子愿意和我们切磋一场,不妨用马具做筹码。”
  詹灼邺放下茶盏,长眸微掀,唇角扬起的清浅笑意未及眼底,淡声道:
  “国主的消息倒是灵通,只不过相较于文斗,孤更钟情于武斗,国主若是兴致高昂,孤可以让玄月军和北沃军切磋一场。”
  北沃国主面色一凛,不敢再去接话。
  北凉的玄月军纵马横刀,凶猛善战,就连草原上最嚣张跋扈的匈奴兵听到玄月军的名号,都要退避上三舍,北沃军给匈奴兵遛马都不配,又哪里惹得起凶神恶煞的玄月军。
  见此情景,四周几个小邦国的国主们忍不住低声窃笑。
  在场谁人不知,北沃国主仗着自国培育出几位杰出棋手,打着切磋棋道的幌子与邻邦小国提出对弈,又压上城池当作诱饵,勾得诸多小国纷纷上当,最终输了面子又丢了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