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1
  李敏进了住院大楼就直接往icu去。icu里的那个开颅术后的伤者是不容闪失的。他是救灾时被砸伤头部的消防员。
  李敏差不多算是icu的常客了。按响门铃叫开门, 她熟门熟路地换鞋换衣服, 然后过去外科患者的区域。值班的护士认识她, 跟她招呼一声:“李大夫来了。”
  “嗯, 我来看看我们科那个开颅的。”
  “他还不错。刚才陈院长来看过他了。给他拔了气管插管。陈院长说在我们这儿再住一天,没什么变化就接回你们科了。”
  听说陈文强来过、且给患者拔了气管插管,李敏的一颗心就放回肚子里。如此那就基本是没什么事儿了。
  伤者意识清楚, 见李敏来给自己换药,就笑着说“谢谢。” 虽含糊不清的,也冲淡了李敏因为半夜的那个患者死亡、还有目送李主任夫妇被抬上灵车的阴霾。
  李敏仔细给他检查了一遍,是恢复的很不错。
  她翻看这个伤者的病历, 自己因为生病没来icu的缘故,这病历从头到尾全是陈文强一个人的笔迹。可见陈文强并没有回家歇着, 而是在icu守着他呢。
  李敏的心里涌上敬佩。
  她认真地记上换药所见, 然后翻看长期医嘱和临时医嘱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便阖上病历,与正在写交班的护士点头示意,悄悄离开了icu。
  *
  这个早会, 主任和护士长都不在,便由李敏来主持了。
  在夜班护士的长篇大论交班结束后, 李敏站在护士长平时坐的位置后面, 扫视一圈所有的护士说:“护士长去送灵, 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回来。你们护士每个人的工作内容我不了解, 但在此期间, 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做好自己本职责工作。
  丑话说在前面, 如果遇事你们不能马上协调好、不能保证护理工作像护士长在岗时那样正常进行,我只会把时间、事情、涉及的人名都记下来,立即请护理部来人帮忙处理。事后报给护士长、主任和陈院长。”
  “总而言之就一条要求,不能耽误了今天上午的工作。”
  鸦雀无声。没人反对也没人赞成。护士的工作自有流程,哪个时间做什么、哪个岗位做什么,用不着李敏这个外行置啄。
  “谁还有事儿吗?”李敏等了一下,见无人吭声,她就说:“散会。”
  *
  散会后,李敏把潘志等人招呼到大夫办公室说:“今早6点,陈院长和石主任在去送灵前,来科里查了一圈。石主任不在,他负责的那两组床位,今天该术后换药了,麻烦潘老师你和郑大夫俩,帮着覃大夫照看一下。”
  “好。”潘志出面应了。
  然后李敏对马大夫、邓大夫交代:“咱们这面的术后的,也需要换药。马大夫、邓大夫,你俩一人带一个实习生,分两组换药。”
  俩人答应下来。
  神经外科的住院患者,算上icu即将转回来的那个,加起来也不到十个。李敏不明白陈文强把马大夫和邓大夫借来做什么,但不妨碍她正确使用借调来的主治医师,怎么也比那俩实习生得用。
  事情安排明白,李敏与潘志打招呼,告知自己要去趟门诊。
  “行啊,你去忙吧。有事儿我先看着好了。” 潘志今天很早来上班,来了以后便把胸外科的患者都查了一遍,他心中有底,再听说陈文强和石主任早上还查过,他不觉得自己会应付不过来。
  但医疗程序规定,科主任不在,由住院总负责病房。哪怕他比李敏早毕业四年,这时候也要遵守这规定。
  *
  李敏赶去门诊与穆杰汇合。
  既然想做体检,由着穆杰在门诊排队,还要去做b超、心电图、胸透,可能要用一上午的时间。那不如自己带着他走一圈,把俩人的婚检一起完成了。
  无论到哪科,李敏都是这样的说法:“这是我男朋友,我俩来做婚检。我就不用查了,去年年底体检正常我都正常。”
  等穆杰查完了,李敏拿走一式两份盖好章的体检单。当然少不了有人想打趣李敏几句,但慑于穆杰的气势,哪怕他有所收敛了,也还是让人感觉害怕。所以李敏更多收到的是恭喜话。
  这一圈婚检走下来,差不多的科室都知道她要结婚了。
  ……
  也亏得刚过完年,门诊的患者也没几个人,李敏带着穆杰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体检。剩下的工作就要在拿到早晨抽血的那些化验结果之后,到医务科去盖个体检合格的章。
  “我去看看照相馆。”穆杰对李敏这样的办事效率很佩服。“你赶紧回病房吧。”
  “嗯。若我不在值班室,你再往护士办公室打多一次电话。”
  “好。”
  *
  李敏回到十二楼,见潘志等人还在忙着给患者换药,而脑外科的伤者都已经换过药了,她便从石主任的那两组患者看起来。
  她一个人有针对性地查房,走得就比较快,期间遇到郑大夫带着覃璋换药,她也心情好好地驻足观看。
  她与郑大夫聊天,告诉他早晨抽血了,门诊的检查也都做完了,剩下等化验室那些血尿常规、肝功等结果出来,自己就可以去登记了。
  郑大夫带覃璋换药,说穿了是覃璋做,他在边上看着。这让覃璋挺难受的。因为在李主任活着的时候,一般的中等程度以下的换药,李主任早放开了让覃璋带着实习生去做了。
  但是李主任这一走,石主任不在,郑大夫就想在自己临时负责的这一会儿功夫,认真地做点儿事情,帮着覃璋竖立对“前辈”的尊敬理念。
  他对潘志说:“师兄先去忙你那一组患者吧。我昨晚住在科里,今早已经给我管的那组患者换过药了。”
  潘志是无所谓的,他见小郑肯先带着覃璋,自己便带小王和实习生去忙。忙完自己那组,回头再帮着石主任这组的患者换药好了。
  *
  郑大夫的看着,并没有让覃璋觉得芒刺在背。他机械地按着要求慢慢地工作着。碘伏消毒、脱碘,腹部引流量不多的,征询一下郑大夫的意见,剪掉引流管的固定线,拔出引流管。至于胸瓶的负压吸引,任何一个伤者,现在想拔了负压吸引的引流瓶,都还早着呢。
  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全程绷着脸干活,弄得伤者和陪护的家属都心怀惴惴。这是术后的刀口长得不好?
  其实覃璋的绷脸是因为他自己。李主任的突然离去,除了李家兄妹伤心,覃璋的心里也是难过的。虽然李主任对自己——比自己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实习老师都认真,然而有杨宇在一边做例子对比着,李主任待自己远远不如石主任待杨宇好,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可是说心里话,他再不痛快,也要承认石主任对杨宇的好,是因为有他父亲杨大夫与石主任交情的缘故。当他努力想与李主任的关系更近一点儿的时候,杨宇又与李主任的女儿开始搞对象了。
  这杨宇简直就是来挡路的。
  要是扎小人、诅咒有效,覃璋知道自己绝对会做的。
  他去年夏天弄那“轰轰烈烈”的大阵仗去追李敏,不到24小时就迫于院方的压力“偃旗息鼓”。事后院里要处理他时,他当时乍胆子拒绝了傅院长的橄榄枝。幸而唐书记轻拿轻放,陈文强也没有深究,由着他只在科里含糊其辞地做了一个检讨就过关了。
  等他尝够了“世态炎凉”,哪怕是手术室的实习护士也敢吃哒他、给他冷眼待遇和各种的不方便后,他心里那时是感谢陈文强和李主任的。
  因为他们没像骨科向主任对小金那样。
  可是他坚持了几个月之后,终于挨不下去了。当他在透析室再度看到顾丽华,已经被季护士长收拾掉了骄娇气焰、认真工作的顾丽华,那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让他觉得顾丽华能是一个好伴侣,是能够拉自己出泥淖的救星。
  当顾丽华与身为儿科副主任的舅妈、还有在市政府工作的表哥闹了一场后,搬到了单身宿舍住。覃璋都不知道该说她傻啊、还是说她太傻。幸好傅院长不是绝情的人,在春节前又到单身宿舍找顾丽华,他也跟着劝说,顾丽华又回去过年了。
  一切在向好的方向转变。结果突如其来的一次爆炸事故,把自己再次抛到惶惶不安的境地里。
  前天傍晚在急诊室、当李主任倒下的时候,他正在留观室里给伤者做清创缝合。外面走廊的喧嚣、呼喊李主任的声音,让他好悬出错。等他处理完才送进来的伤者,带着实习学生赶过去时,只能远远地看着关主任领着人抢救,然后又看着舒院长冲下来接管了抢救。
  他明白自己的水平,不过去碍事、不上前围观,把尚在急诊室的伤者、自己能处理的都处理好,就是对抢救工作的最大帮忙。
  当得知舒院长最后放弃的时候,那一瞬间他是真心难过的。昨晚去灵棚祭拜的时候,他也是真心难过的。今早他想去送李主任最后一程,也是内心真实的想法。
  可是没想到自己睡过油了……
  这令他非常懊恼。
  他连早餐都只胡乱地对付了一口就到了科里。却在电梯间,与提着饭盒袋的穆杰走了个碰头。穆杰扫了自己的那一眼,他觉得包含了太多的内容了。那绝对是知道了自己追求李敏不成、而对自己不加掩饰的蔑视。
  在外科工作的时间长了,他也知道了穆杰高考的分数够上清华。如今见到穆杰本尊,想到他那样的高考成绩、还有老山前线立下的军功,让他自愧不如的同时,也从内心深处生出望尘莫及的胆怯。
  他不敢与穆杰对视,他也不敢生出与穆杰相争之心。在省院工作的这半年时间,已经击毁了他既往的二十余年,一路优秀积攒下来的骄傲。
  那么多比自己优秀的人,让他气馁……
  所以整个早晨他都在想着自己的以后。难道剩下的半年,自己就改跟石主任了?他觉得是不可能的。
  那自己会轮转去那一科?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连郑大夫挑剔他换药的动作,他都没有觉得刺耳了。那不足以让他从担心自己未来半年的恍惚中拔出来。
  直到李敏过来与郑大夫聊天,说婚检、说将去登记,他才陡然醒过闷来。
  对覃璋来说李敏是上级医师,是本病房的住院总,可她只比自己早毕业一年,自己尚在轮转规培呢,但她就晋完了主治医师!难道高考成绩比自己多了50分,就足够支持她比自己强上那么多吗?
  他不服气,他要赶上李敏、超过李敏。
  他手上的动作加快,立即换来郑大夫带着呵斥意味的提醒:“覃璋,你仔细点儿。”
  “cao。”覃璋在心里骂了一句,但他却不敢正面跟郑大夫硬钢,只能憋着气放慢手上的动作。
  *
  十二楼不仅是石主任和护士长去送灵了,还有小姜等“老”护士也都去了。但是石主任和护士长惦记着科里的那些患者,俩人都没心情吃回灵饭,他俩从火葬场直接回省院。
  到了科里,俩人分头逐项检查工作。等他们检查完,知悉一切顺利能放下心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忙了快一上午的潘志就说:“你们都回家吃饭吧,我在科里值班,我家里等会儿送饭过来。”
  他们家请住家保姆是省院的头一份。省院的不少人家也有人请人帮忙的。多数是像柴主任家那样请钟点工,做一顿午饭/晚饭,或者再加上每周搞几次卫生而已。这也是最近一、半年才兴起的新鲜事儿。
  石主任见潘志主动提出来就说:“那就辛苦你了。咱们先回家吃饭了。我会早点儿回来的。”
  这个提议潘志没反对,万一哪个患者需要二进宫,自己科里有石主任镇场子也安心啊。
  李敏与石主任和护士长等一起电梯。
  吕青对李敏说:“李大夫,你今早威风啊。珊珊她们说都被你吓住了,一声不敢吭。”
  李敏赧然道:“我那也是害怕。害怕出事儿,就扯大旗做虎皮呢。”
  石主任肯定李敏的所作所为:“你那么做是对的。我听说你上午去做婚检了?”
  “是。潘大夫和郑大夫分管了你那边的两组,我这面有马大夫和邓大夫帮忙。石主任,如果下午能走开,剩下的化验单出来了,我就去登记。走不开就算了。”
  石主任点头。“应该没事儿的。你下午去吧。”
  李敏跟随大家伙出电梯,立即就看到穆杰提了自己的书包,站在电梯口等着呢。她在大家善意的打趣里红了脸,与石主任等人分开,跟穆杰走正门去照相馆。
  *
  那边四海酒家的回灵饭已经吃到尾声了。陈文强又带着李家的四兄妹,再次挨桌感谢去送灵的人。这是他陈文强作为医疗院长来敬酒,能不能喝的也都卖他陈院长的面子,再掫嘴里一杯白酒。
  梁主任注意到陈文强的眼睛开始泛红,知道他心伤李主任的辞世,这时候没有素日里的一半酒量了。可是这敬酒开始了,剩下那两桌也不能扔下不管吧。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陈文强,怕他酒后失态。
  与梁主任一桌的都是省院的老人,这些人也都是从年轻时就认识李主任夫妻,与他们夫妻一起工作的人。
  都是男人,喝了酒之后,肯定就要谈到漂亮女人了。
  骨科向主任就说:“咱们省院骨科的护士最漂亮,就是从老李那时候开始的。我记得老李曾说:看着漂亮护士心情愉快,干活都带劲儿。”
  骨科王主任叹息道:“咱们骨科那么多大夫,这三十年啊,就老李一个娶了骨科的护士。”
  医务处的退休的董主任也去送灵了,他端起酒杯说:“那时候的老李啊,是咱们省院外科的骄傲。医大要了好几次人,他都没过去。也幸亏他没走,不然咱们这省院的外科就塌了半边天。”
  “那是那是。还有个老程,撑起了外科的那半边天。”
  “是啊,老李和老程,他们俩那时候撑起了省院的外科。我刚来咱们省院时,那简直是一穷二白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小ri本那时候盖的、那个三层的红砖小楼,还有两个平趟房。那三层楼安排的是满满的:一楼是门诊,二楼是内科病房、三楼是妇外科病房,小儿科一般不收住院患儿的。”
  “那时候老院长才从部队退下来,抗美援朝结束了,建国后的第一次大裁军,他下地方前是卫生队的队长。他带着我挨个医学院去拜、去求。就想要几个本科生、想把省院的门面撑起来。”
  董主任打开回忆的闸门。这些事儿,也就在座的这些老人还肯听自己叨咕几句了。
  “那时候的医大,一年也就能毕业几十个学生。东三省所有的毕业生加起来也没有两百个。我指的是正规医学院学习毕业的。不是那种一年半年的短期培训班。可医大的那几十人,上面有计划。去钢都职工医院的、去飞机制造厂职工医院的、去支援三线的,都是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的职工医院要人,轮不到我们省医的。”
  “最后啊,还是金州医学院给了我们两个人。就是老李和老程。”
  “所以啊,院里现在和金州医学院合作,接受他们的学生来实习,这是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听说今年要了金州医学院不少的学生,是不是?”
  董主任从退休后就闷在家里,难得有一个自己站主角的场合。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前面的三十年院史,立即能与后面的现状结合起来,这他与上班的时候有很大的不同。
  “这就得问陈院长了。”向主任打哈哈。“他是医疗院长,这事儿归他管。倒是老院长啊,当初是他把老李要来的?那岂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向主任这人吧,董主任心说,他要是早生十年,准保会跟老李做伴儿去蹲大牢的。但是自己退休了,他不想得罪向主任。
  于是他深深叹息一声,委婉地说:“老院长那时候也是没办法。患者家属不依不饶的,那家又有革委会的背景,老院长泥菩萨过江,是不是?小向和小王,你俩那时候都在骨科,想必比我坐在医务科知道的更多。”
  向主任立即闭嘴。老董这退休后,可不像上班时说话那么招人爱听了。其他人想起李主任那牢狱之灾,也都怏怏不乐地放下筷子。当初那事儿,要说没有杀鸡骇猴的意思,谁信啊。甚至可以说是杀了猴,把他们这群鸡吓成鹌鹑了。
  酒桌的气氛直转而下。
  董主任又叹息一声,“唉!怪我们那时候人微言轻。老院长也是一大家子的人背负着呢。”
  梁主任这时候都想呛他一句:该出头的时候你往后缩,事情过去多少年了你来卖好。怎么横竖都显你了。但他的脾性这些年早被磨得圆融。他甚至没看董主任,只闷头掫了一杯白酒。
  *
  “所以他把老李推出去了是应该的?这他m的不是损人利己的卑鄙小人吗?”陈文强回到这桌就接了这么一句。顶得董主任差点儿翻白眼。“亏得你还口口声声地老院长、老院长地尊敬他。”
  “我尊敬他是把咱们省院从三层小楼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董主任强辩道。
  “老董啊,这十七层的综合大楼、十二层的住院大楼,都是他作古十年后盖起来的。你可别说这是他的功劳。”
  “要是没他打下基础,咱们省院能发展的这么好?”
  “董主任,你不会是忘记了省院的贷款欠账吧。”陈文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而尽后说:“我现在才体会到舒文臣的艰难。每天合眼要睡觉,想的就是银行的贷款该怎么还。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医院的医护人员该怎么发工资。”
  董主任尴尬地笑笑:“这个工资上面没有全额拨款,也应该是暂时现象。总能过去的。”
  陈文强心里腻歪这种论调。农村都改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实施了十多年的。别的行业都用奖金调动工作积极性,唯独事业编的医院——工作要百分百地干好,工资只发一部分。
  这么搞,能行吗?要是正确的,怎么不见市政府、省政府给工作人员发放的工资和医院是相同的比例呢?
  但是这种牢骚话他只能私下里,向舒文臣嘟囔几句发泄罢了。
  董主任的“暂时论”令他心头不爽。他朝董主任掀歪嘴角、努力整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后,说:“老董,下个月你的退休金,我按着上面拨款下来的比例发放,可好?”
  董主任笑笑,以退为进地说:“要是全部的退休职工都是这样的比例,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陈文强“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老董,医务处正缺少得力的人,我原来还想把你返聘回来呢。可你这屁股已经不坐在院领导这面了。”
  陪坐在董主任身边的院办主任章主任知道这事儿,他下意识地点头证实陈文强的话。
  陈文强是有意把现任医务处处长的秦国庆调回来当院办主任的。然后让现任院办主任的章主任去科教处当处长,负责医护人员的继续再教育、科研等工作。实际就是把原来医务科的部分职责剥离出来。
  在意识到自己没可能再进一步、没可能踏进院领导的行列之后,章主任他是很愿意去科教处当处长的,怎么也强过这个大管家性质的院办主任。
  别当他章洪魁看不明白陈文强是看不上自己的。
  别看舒院长和陈文强好得一个能穿一条裤子,但自己么,是宁给舒院长跑腿,也不愿给陈文强打杂。
  董主任看到章主任点头,知道陈文强所言非虚,他顿时尴尬住了……谁不想返聘啊,就每月那不到两百块的退休金,还赶不上院办给的平均奖。
  可这,这,董主任知道有自己刚才的那些话,返聘指使想过陈文强这关,几乎是没什么可能了。
  *
  陈文强又喝了一杯酒才说:“老院长有千般好,我不否认。可他对不起老李、对不起老李一家是真格的。cao,他们老赵家今天怎么一个人都没来。”
  陈文强站起来,往屋里各桌上又逡巡一圈,他再度确认了一遍,果然是没有一个赵家的人。
  梁主任把他按到椅子上说:“你吃点菜,别光喝酒的。”
  老院长在很多人心里的形象是光辉的。坐在他另一侧的干诊赵主任就说:“老陈,你没看到我啊。什么眼神啊。该戴眼镜就别嫌难看。”
  “大冬天的,一我不上台、二不看书,我戴什么眼镜!你当出来进去方便啊。”陈文强被赵主任顺利带偏。但他喝酒后,执拗劲儿上来了。
  他揪着赵主任说:“你说他们老赵家是不是该来人磕头?”
  赵主任与陈文强的关系一直不错,但是老院长对他也不错。他不愿意陈文强纠结在旧事里不能拔出,而且陈文强这么说话也会得罪人的。
  他息事宁人地劝说陈文强道:“历史问题,国家都翻过去,dang 也号召向前看呢,你就别说了。来,我敬你一杯。”
  陈文强捂着酒杯说:“你也念着他的好,是不是?”那神态,言外之意明晃晃地告诉赵主任,你敢说是?绝交!
  赵主任只好硬着头皮说:“伟人尚且三七开。你说咱们一介凡夫俗子,能五五都是不错的了,对不对?求全责备对自己可以,但是不能对别人高标准严要求啊。”
  陈文强有些醉酒了,但他心里还是明白的。他悻悻地放开手,由着赵主任给自己倒了一杯。
  但是董主任还想为自己的老领导辩驳几句。“三七开,是伟人的谦虚说法。五五未免就抹杀了老院长的功绩。老陈,你那时不在省院。你让老梁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话,是不是与老李的性格有关?”
  “我那时xia放了,我上哪儿知道这些事儿。”梁主任也不愿意给董主任面子了。心说老赵好容易把陈文强按下去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啊。但是看着赵主任祈求的目光,他只好换了态度。
  “咱们现在说那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儿,有个屁用啊。来来,大家喝酒喝酒。”
  陈文强喝尽杯中酒说:“老董,你跟着老院长的年头长,你说他有没有把咱们省院变成他们赵家天下的那意思?”
  不等董主任表态,陈文强就接着说:“他要不把他堂弟掫到副院长的位置上,兄终弟及,咱们那十七层大楼,最后审计的时候,会有那么多欠款吗?那后来的赵院长全家移民出去了,你可别说没有他打下根基的缘故。”
  这是老院长最为人诟病的地方。董主任想再为自己推崇的老领导辩白几句,看陈文强要与自己辩论到底的架势就打退堂鼓了。他讪讪地说:“他是他,老院长是老院长。老院长为国一辈子,这绝不是他的初衷。”
  “把老李弄牢里了也是为国?别他m的损人利己之后还装好人。”陈文强的声音抬高了,李家的四兄妹一直在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呢。闻听陈文强此语,老四作为姑娘,“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
  李嫣然的哭声让所有在吃回灵饭、同时在小声说话的人都愣住了。药剂科范主任起身抱住李家的这老闺女、拍着她的后背去哄,接着她不算小的说话声,立即传遍了寂静的四海酒家、这几张饭桌上的、所有人的耳朵里。
  范主任的话是朝着陈文强他们这桌说的。
  “老董啊,老院长的老儿子,那小赵前年在麻醉惹的祸,你是知道的。但就是这样,老舒要送他去学习,陈院长说什么了吗?没有!章主任是知道当时的情景。”
  那是院务会上做的决定,章主任当时去给办的。他略尴尬地点点头。
  “你也知道我这人从来都是有好的不说歹的,这三十来年甚少说别人有什么不是。但你看我家二冬,他今天都来给李主任夫妻俩抬棺了,小赵他同样放寒假在家,他怎么就不能来呢?
  你们大家说,在座的都说说,不说他代表赵家过来给老李夫妻俩磕头,他要是能过来给老李夫妻俩送灵,是不是也代表他们老赵家的心意了?咱们陈院长又不是那种揪住别人的小错处就不放的小心眼人。是吧?我没说错吧?”
  这就不好让人接话了。谁能说她说错了?只能在她视线扫过来的时候点头赞同。
  “可是章主任,你看到老赵家的哪个儿子去灵棚祭拜没有?我是没看到一个老赵家的媳妇。我觉得老陈挑他们赵家没来人的礼儿,是一点儿也没挑错的。
  要我说像他父子这样一脉相承的凉薄、用人朝前不用人就填坑的自私性格,在咱们省院的近千号医护人员里,真也算是罕见了。”
  范主任这一段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老赵家是应该出人祭拜李主任夫妻的。陈文强端起酒杯,朝范主任晃了一下,说:“公道自在人心。”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董啊,还有你一个,你和章主任你俩跟着老院长在一起工作的时间最久,你俩评说一下小赵的行为。”
  范主任对才为老院长评功叫好的董主任发问了。
  “你说一句小赵他今天该不该来?他可是过了三十岁的人了。咱们再怎么想看在老院长的面子上袒护他,可真没办法把三十多岁的人,还当不懂事儿的小孩子看待了。”
  *
  董主任看着突然发声的范主任,想问问她老院长对她算是可以,她为什么对赵家“落井下石”,但心念转动间,看到与李家的三兄弟站在一起的吴冬,他瞬间明白了。
  药剂科的本科生少,但是萝卜坑也有数,今年夏天吴冬和老院长的儿子就要毕业回来了。董主任想说点儿什么,但他马上闭眼闭嘴。赵家兄弟姊妹六个,居然一个都没来送灵……范主任说他们自私凉薄也没有说错。
  算了,他们自己都不为以后打算,自己也退休了,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啦。
  “人微言轻啊!”他在心里叹道。
  他却不知道,他那闭眼闭嘴的动作,向众人传达的信息就是默认了范主任说的、赵家父子凉薄的说法。
  *
  护理部廖主任站起来拉范主任回席,俩人一起把李嫣然按到座位上,一左一右地哄劝着。梁主任抓住时机站起来给大家倒酒,向主任知道这是自己那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引出来的乱子。他闭嘴不言,闷头喝酒。
  王主任插空儿就问起程主任来,“老程怎么样了?”
  算是把话题调开了。
  干诊赵主任就说:“转到我们科住着呢。早十年我就提醒过他,血脂高得有点儿快啊。有点儿节制、有点儿节制,那红烧肉啊,那五粮液啊,就是不用自己掏钱,也管管嘴。”
  梁主任回头说他:“你呢?你那肚子小吗?”
  赵主任摸摸自己小了两圈的肚子,瞪着眼睛说:“我这是腹水。”
  一桌子的人都笑场了。
  “老赵,你那肚子里若真的是腹水,绝对是重度肝硬化了。”
  “来,吃一块熘肝尖,吃啥补啥的。”放射线科的胡主任给他夹菜。
  麻醉科周主任等赵主任把那凉透的熘肝尖放嘴里了,满脸讥诮地损他道:“亏你还做了那么多年的内科大夫,那内脏能吃吗?”
  梁主任给赵主任又夹了一筷子肉菜,安抚赵主任说:“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你是学小姑娘减肥啊还是得了糖尿病了?”
  赵主任满不在乎地说:“我小半年没吃晚饭了。我能不瘦吗?!再不瘦我得连午饭都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