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17
  张正杰觉得自己把事情办完了,他却不知道就在半小时前, 向主任已经来干诊探视过了。说的内容与他一致, 只不过回去取钥匙的人换了。
  赵主任很客气地把张正杰送到电梯口。这让张正杰受宠若惊。若是自己老爹还活着, 自己担得起赵主任这样的款待。但自己目前在省院岌岌可危的地位,说起来和王大志也没差多少——真的是一直在担心,怕哪天被打发去分院了。
  即便占着主任的位置也不牢靠, 普外科和骨科的大夫,省院储备的人才多了去了。
  未来五年更是会翻番的。
  离了干诊, 张正杰转而走楼梯。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着。每一个台阶,他都要等另一只脚下来了,再往下迈步。
  他走得非常慢, 宛如一个三岁的幼童下楼,他更多的心思用在思考凌晨的事情上。
  忙乎了一夜, 现在陷入了这样尴尬的、被猜忌的境地, 怪谁?
  怪王大夫?他不通知自己, 自己就不会来参加手术。
  可这样的想法简直太没有道理了。
  若不是自己好奇心太盛、企图心太强, 一直在脊柱外科和手外科之间摇摆不定、犹豫不决,适逢可以拓宽眼界的机会……王大夫就是给自己打电话了, 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是自己早有自知之明。在脊柱外科方面争不过向泰和,在普通骨科方面也没有什么拿手之处,于是就想走个偏门——
  骨科的住院总和李敏, 他俩在三十那晚的、那例成功的断指再植手术, 让自己摇摆不定的心偏向了手外科、偏向了断指再植。自己怎么也比他俩在骨科浸润的年头长, 对骨科解剖掌握的比他俩强(实际经验)
  自己所缺的是看一次断指再植的全过程……
  唉!说来说去该怪的就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
  若是甘于做一个普通的骨科大夫,也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贪心招祸了。
  张正杰猛吸了一口剩余的那少半支香烟,然后把手里的烟蒂,奋力向楼梯半开的气窗丢去,眼看着烟蒂就要飞出去了,却碰到了窗框向下掉落了。他紧走几步去到烟蒂落下的地方往下看,层层的楼梯与墙壁的间隔夹空,给人以深不见底的感觉。
  那烟蒂是落到了一楼?还是地下那半层?抑或是碰来撞去的,留在半截腰的哪层楼梯上了?
  张正杰痴痴地站在那儿往下看烟蒂,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自己今天凌晨不陪着向主任送患者去icu,那么自己就会和梁主任、王主任等人一起离开手术室,就不会陷入这麻烦中。
  自己有必要陪向主任去igu吗?没有。
  那自己为什么要把身段放得那么低呢?
  这不是自己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啊!
  自己离开骨科,挣脱了向泰和的桎梏和掌握,凭已知的向主任那人的秉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怎么会容忍自己脱离了他、而高升到与他平起平坐、给骨科其他人做榜样?
  自己清楚知道那不过是创伤外科有陈文强、老李、老梁挡在前面,他插手不得罢了。
  昨天昏头了。直接去找梁主任,梁主任会不给自己上台的机会?五五之数的。
  唉!
  张正杰后悔得在自己头上使劲地敲了一下子。贪心贾祸,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陈文强早答应了自己立骨二科,自己作死偏要惦记无人可替代得了的手外科;偏作死地只看到眼前的好处,便往向主任跟前凑;明知道陈文强倒出来手会收拾他、会替老李报排挤之仇,自己什么都明白,怎么就作死地往前凑呢?
  *
  赵主任回去病房便向舒院长汇报张正杰所言。
  舒文臣笑得不带丁点儿的温度:“我还不知道张正杰什么时候和向泰和的关系有这么好了。居然到了要一起来医院参加急诊手术、还要一起送病人去icu、再一起离开手术室的程度了。”
  “是啊。别说你,我也奇怪呢。老费前几年把张正杰从骨科提□□,就是因为他俩人处得水火不相容的。”赵主任坦诚自己的想法。
  “那时候张正杰还能借到父辈余荫、所以他敢跟向泰和掰腕子。”舒文臣一针见血,不给张正杰留面子。“现在他是借不到任何力量了,所以他想卑躬屈膝媾和了?然后俩人一起对付小强啦?想得可真美!”
  赵主任咧咧嘴,看着舒院长用蔑视的口吻说话,他不敢为张正杰再说情。
  都看舒文臣这人脾气好,只有与他相知甚深的不多人才知道,他那时睥睨众生,没把凡人放在眼里。
  任何事情,只要不涉及陈文强,你就是指着他鼻子骂(这个是假设),他都不带变脸的。他就是能温和地笑看放肆的人,直看到放肆者觉得亵渎了眼前人、自惭形秽地败走,或者是闻讯赶来的陈文强开始动手。
  可事情一旦涉及了陈文强,那他恨不能立即武装到牙齿,是那种一口咬下来一块肉、都觉得不解恨的报复法。四十多年前在初小读书就是那般。
  这“孪生”的兄弟俩,打架从来是一起上的。问题是文的也能打、武的脑子也好使,闹到先生那里去,就没人能在他俩跟前占到便宜、讨到好。
  有理也会变成没理,没理的更说不过他俩了。
  等到高小以后了,赵主任才知道他俩不是孪生子,舒文臣(陈文舒)是寄养在陈文强家里的。他也是借着舒文臣不在省城的那几年,与陈文强处得关系不错(填补了舒文臣不在、给陈文强补漏的位置),才没被舒文臣列到友好的名单里。
  及至到了大学以后的岁月里,无论陈文强闯了什么祸,舒文臣都无怨无悔地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几十年了,陈文强吃了这么一个大亏,舒文臣能束手不报复,割下脑袋他都不敢信。所以赵主任现在就想看舒文臣会怎么收拾那俩了。
  *
  梁主任回家美美地睡了一上午,直到他老闺女和小金一起回来吃午饭,才被老伴儿叫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小两口就把陈文强冻得昏迷不醒的事儿说了。把梁主任老伴儿听得直咂舌,连说不敢相信:“这一定是谣言。”
  “妈——你不信就给尹阿姨打电话,你看她是在家还是在干诊你问尹阿姨就知道了。”
  小金也连连点头,证明梁慧说的不是假话。
  梁主任老伴儿顷刻间就变脸,正色地叮嘱女儿和女婿:“你们俩别跟着瞎掺和啊。小金啊,你还在骨科上班,你们向主任的性子你知道,你千万不要跟着掺和这事儿。
  我跟你说,万一院里传得太难听了,他会揪住你、去找你爸洗涮他自己,到时候他会逼着你爸在全院大会上对质:你爸有没有看到他开气窗!整件事是你在诋毁他!是你们翁婿俩联手败坏他名声。”
  “不管你们父子俩是否承认,他在全员大会问了那头一句,他就把水搅混了,他自己就脱身出来了。
  大冬天发烧感冒多常见的事儿,是不是?”
  “那全院舆论接着就会变成、会变成是不是你爸指使手术室护士长造谣了!”
  梁慧被亲妈说傻了:“不会吧?”
  小金也被丈母娘说呆了:“还能这么做?”
  “这周不开全院大会,月底前也肯定会开的。表彰春节期间工作表现突出的医护人员。年年都会有这么一次大会。到时候,别说他抢话筒,他就是站在人群中吆喝那么一嗓子,也就有足够的效果了。
  一旦到那时,手术室护士长因为和你爸爸关系好,她是百口莫辩的。我和你们说,这事儿他是绝对能干得出来的。小金,为你们父子俩好,你别掺和啊。”
  小金被丈母娘这连串的话吓得脸都变白了。他赶紧表态:“妈,我明白。我平时在科里就什么话也不说的。我怕你在家、我爸下夜班休息,你俩都不知道陈院长生病的事儿。”
  梁慧就说:“张主任有没有参与我不知道,但是向主任是肯定跑不掉的。爸、妈,你看他当初都能那么对待小金,就说明这个人人品不怎么地。如今大冬天开气窗把人冻病的事儿,他绝对能干出来的。
  爸,我问明白了,是手术室护士蒋丽蓉去关的窗户。说不是他干的,打死我也不相信的。”
  梁主任听娘仨说了一顿中午饭,此时他吃完饭、撂下饭碗,才轻咳了一声说话。
  “咱们父子、母女、夫妻在家怎么说都可以,出去了听着就好。小慧,你记住你妈妈刚才说的那些话。那不是无的放矢。你别给小金惹祸。你在财务那边别往前凑合,就是帮助你老爹我了。”
  “嗯嗯。”梁慧猛点头。对自己老爹,她是过了逆反就变得越来越信服了。
  “老向那人揪不着小金,也可能去财务科揪你的。最后找你爸爸‘算账’谋脱身,这是他最可能采用的套路。我和你爸认识他快三十年了。不会看错他的。”
  梁慧点头如小鸡叼米:“爸,妈,你们放心,我今儿个下午上班就一直戴口罩,我跟谁也不说话,我绝不掺和。”
  梁主任笑笑说:“戴口罩上班倒没必要,你不跟着别人说就是的了。那个,老盛啊,我去干诊看看老陈,可能下午就不回来了。”
  “你不是下夜班休息吗?老陈那里有小尹照顾,还用得着你这粗手笨脚的。”
  “老陈病到住院的程度了,科里肯定是顾不上了。小李这几天一直在发烧。昨晚熬了一夜,我怕她今天还得反复。他们俩的患者,我得帮手看着点儿。”
  “那你晚上回来不?”
  “应该回来。要是不回来提早给你打电话。”
  “行啊,你去吧。小李那孩子也是的,发烧还上什么手术啊。你们也别使唤人使唤的过了。别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子。”梁主任老伴儿为李敏叫屈了。她对李敏印象不错。比自己仨闺女上进,关键是舍得让机会给小金……
  “脑外科就她和老陈,她不上不行呗。”梁主任一边穿羽绒服一边说:“再说昨晚的那个血管吻合,她和老陈联手才是决定接活断臂的根本。不上不行的。”
  “唉。女孩子就不应该当外科大夫的。”梁主任老伴儿感慨完了想起来埋怨女儿:“你上午知道信了,该打电话给我们。我也好给你陈叔、尹阿姨带份午饭。你这孩子,该说话的时候不说。小金,你多替她想着点儿。”
  “都说一孕傻三年的。妈——你再说我,我就更傻了。”
  “行啦行啦,你俩赶紧歇会儿去吧。下午还要上班的。”
  梁慧进屋就拉住小金问:“断臂再植的手术你怎么不去?你昨晚夜班啊。那是断臂再植啊。”
  “爸昨晚和我说了。那手术我去了没用,没有显微外科的基础,过去了什么也看不明白,没显微镜什么也看不着。我现在该做的是把肌腱吻合做好,把骨科这几天所有的住院患者处置都掌握了。”
  “那李敏怎么那么厉害?她怎么什么都插一脚啊。”梁慧下意识地有些排斥李敏。但李敏早就肯让手术机会给小金练手,她又不能明说李敏的什么不好。
  “她就厉害在缝合上了。这个我们男的都是上大学以后才会钉扣子,上到大三才会缝东西。可人家上小学前就会绣花,这没法比的。”
  “那你也学绣花?”梁慧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男的绣花,好怪啊。”
  “绣花倒不至于,我以后每天要增加练习时间了。”
  梁慧撅嘴,但马上又说:“你练吧,我支持你。”看你每天还能再增加一小时?
  小金还是很努力的。他每天都要练习一小时的基本功。内容有打结,用小弯分离囊囊膪(猪肚子的肉)里的撕了皮板筋,缝合猪蹄筋。
  *
  梁主任提着一袋子苹果赶到干诊的时候,陈文强已经苏醒了。正和小尹在吃午饭。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
  小尹站起来迎梁主任。
  梁主任赶紧说:“你快坐下吃饭。我这也是孩子回家吃午饭才知道的。不然就让老盛给你们俩带份了。晚上你就别忙和了,让老盛送来好了。”
  小尹就笑着说:“上午老舒和老赵在这儿守着他的。我回家做饭也不耽误什么。一会儿等老赵下午来上班,老陈接着交给他。反正他干诊也没什么患者住院。”
  “那挺好的。你这皇差找的人好。你俩赶紧吃吧。省得饭凉了。”
  陈文强又喝了几口粥,撂下羹匙说:“够了,我吃好了。”
  小尹见他病后能吃这些已经很满足了,她收拾了东西说:“老梁,我回家去了,你陪老陈聊聊天,老赵说他会提前回来。”她看出来老梁有话要对丈夫说。
  “行。你放心回去吧。我在这儿守着,老赵不来我不走。”
  “说吧,你什么事儿。”陈文强半坐在病床上,看着专心致志用水果刀打皮的梁主任问。
  “你知道自己是怎么病倒的吗?”
  “我听老赵和老舒说了。怪我自己不谨慎。”
  “你觉得这事儿是谁干的?”
  “那还用说?肯定是老向那王八蛋了。张正杰那人,咱倆跟他在一起工作也好几年了,那人是不能明着来、死也不肯暗中动手的性子。要说他和老向合谋了,我是不信的。你呢?”
  “我和你是一样的想法。但是他能和老向凑一块去,这是记吃不记打了还是怎么地了?”
  “随便他们吧。老舒说让我暂时别理会这事儿,把临床看好就成。那个科里得你去帮我看着点儿。我才打电话回去,老石说小李又烧起来了。他让穆杰带小李回去休息,小李不放心科里,还不敢回家的。”
  “行,我下午过去陪老石。你好好在这儿躺几天。我看你和小李是一个原因:累伤了。不然不会这样的。”
  陈文强认同。“你说的是。我想下周把十一楼和十二楼分开。”
  “怎么个分开法?你们两科不是早就独立核算了吗?”
  “虽然行政独立分开、也独立核算了,但一直是小李一个人做住院总,统管两层楼的患者。去年底的手术季,两科基本都是满员。比前年的时候,她的工作量不仅是四倍的。她要照顾到两科的所有手术,才能统筹兼顾到8个实习生,让每个实习生尽可能地完成实习计划。太难为小李了。也太累人了。”
  梁主任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潘志昨天告诉我个好办法。”陈文强就把潘志的电话由来,细细说给梁主任。
  梁主任听后立即拍手赞道:“这样好。想不到潘志肯主动担起责任来。我们科的那些实习生,他还全指着小陈自己去整呢。要不是他这人太谨慎、我怕他多心,我都想说他几句了。”
  “他一个小年轻的,刚到一个新单位,小陈是普外的老人,又是和他同一年毕业的,他怎么敢去小陈跟前指手划脚?”陈文强理解潘志这样的状态。“我刚到南方时,也就是与潘志差不多的年龄,那时候也是夹着尾巴做人的。”
  “你还有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我看你任何时候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的。”梁主任打趣陈文强。
  陈文强一笑,不与梁主任斗嘴。他要把积攒起来的精力,跟他说正事的。 “潘志啊,他能把在医大教学点的那些东西,详细地转教给我们,我们已经少走了不少弯路了。”
  “我没说他不好。他要是能与谢逊调和调和就完美了。”梁主任直抒胸臆。
  “贪心!”陈文强使劲咬了一口苹果,毫不留情地斥责梁主任。
  梁主任笑笑不以为然。能有跟自己斗嘴的精神头,说明他这一上午的昏迷是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了,也起作用了。
  陈文强吃了大半个苹果后,停下来对梁主任说:“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你从组织者的角度写一篇病历报导。实事求是地写,别漏了参加手术的任何一个人。到时候我找人争取发到中字头上。”
  “你什么意思?”梁主任一时间没明白。“写那个做什么?断臂再植不新鲜,断大腿再植还差不多。当然了,断头再植是能轰动全球的。”
  “扯什么淡!大腿离断了,股动脉是能扎住的吗?不等进手术室可能就失血性休克抢救不过来了。断头再植是噱头,咱们是治疗性医院,针对的是常见病、多发病,不是研究机构要靠哗众取宠博取注意。”
  “你发热烧糊涂了吗?”
  “没有。”陈文强否认道:“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在骨科专业、在全国早不新鲜了。但是从小李的角度提出来要做手术,作为一个年轻大夫,这样的仁心仁术,是不是应该鼓励?是不是应该成为年轻大夫的榜样?还有你从普外科带组的值班主任角度,组织了这次手术抢救,是不是可以成为其他医院学习的模板?”
  “我?模板?”梁主任摇头。“我不想出这个风头。”
  陈文强深吸一口气说:“我这个值班小组编排,是不是值得推介到全国给同行参考?”
  梁主任愣了一下,然后说:“当然值得了。”
  “那也得用成就、用成绩来说话吧!最好的例子就是这个断臂再植手术了。我跟你说,那不是骨科取得的成绩,是我们省院的多学科协作的成果。
  这一点你一定要在论文中表述清楚。
  总而言之,这例手术不仅有我们外科大夫的分组、分工合作,还是在麻醉科周主任、刘主任、icu洪主任的鼎力支持下,最后才得以顺利完成。这患者术后在icu的情况,你多关注一下。只要患者出了icu,你这论文就要交给我了。”
  梁主任略想了想就明白了陈文强的意思。“行。要是下午没事儿,晚上我就过来给你看看有关术前和手术的部分。”
  “好。你记得:不论患者是不是活着出的icu,这次组织抢救手术的多学科合作过程,是值得推广给兄弟单位借鉴的经验,这才是这例病历报导的重点。”
  “我懂我明白。咱们多学科的成绩,不能给骨科专美。不能成为某人炫耀或者是申报1992年成果的个人成绩。”
  陈文强满意但笑不语。能领会自己的精神就好!可梁主任却觉得这样的陈文强,再不是记忆中那个耿直的陈文强了。
  这个陈文强与自己越来越远,与舒文臣越来越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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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