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32
  张正杰在明白这是院办开会讨论过的决定、是没有可能更改的以后, 他沉默地站起来, 居高临下地问:“什么时候搬?我好让科里的大夫和护士做准备。”
  舒院长赞许地点点头。张正杰也不是耿直到不识时务的人。他略略仰起脸、态度温和地回答张正杰:“今天后勤去检修了所有的管道和电路, 明天后勤会过去打扫浮灰。如果你们科能准备好,后天周日就可以搬了。唔,后勤会派人协助, 院办的同志们,也会去帮忙的。”
  “行。我明天在早会通知全科同志们。我会说服全体医护人员,服从院领导的工作安排。” 张正杰拿出当年在参加夏粮抢收前,带着青年点的全体下乡知青表决心的姿态。
  “好。希望急诊科以后仍与之前的创伤外科一样,依旧是我们省院的标杆科室、先进科室。” 舒院长伸手与张正杰相握。“认真工作。你还不到40岁。在任何一个岗位上, 你都要有干了就要干到最好的决心和努力。”
  “是。谢谢院长鼓励。那我先回去了。”
  舒院长点头, 把张正杰送到门口。他语重心长地叮嘱张正杰:“遇到什么困难了, 你去找陈院长或者来找我都可以。”
  “那我先谢谢院长了。” 张正杰客气了一下,换了鞋,转身干脆地踏出了舒院长的家门。
  *
  舒院长看着张正杰下楼转弯了,才关上自己的屋门。他回来看到向主任坐在自家沙发上, 两眼没有焦距,也不知神魂去了哪里了。
  “咳咳。” 舒院长清清嗓子,提醒向主任。把向主任从茫然中叫醒回来。
  “舒院长,其实你多余把我弄去急诊科。” 向主任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扔向舒院长。
  “噢?说说你的想法。”舒院长不慌不忙。
  “真要是把急诊科建起来, 他张正杰也做了这么年的创伤外科主任了,他去做急诊科的主任, 怎么就不可以?哪里需要我过去?”
  “你认为他的技术水平和你一样?”
  向主任摇头:“再给他15年, 他也未必能赶上我现在。”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 他也不想抬举张正杰。
  舒院长了然地一笑:“那不就得了。为什么院里之前想返聘老李去做急诊科的主任,主要原因是专业技能方面的问题。
  急诊科的主任不仅需要其本身的专科能力强,还要其医科的专业知识、临床经验都有足够的广度、宽度和深度。因为急诊科的主任不仅要管急诊外科部分,还要管急诊内科的医护人员。必要的时候,可能还要参与儿科等小科室的抢救工作。
  当然了,如果你有余力,我就建议老陈,让他同意把急诊的所有科室都交给你负责。”
  向主任赶紧摆手:“算了算了。你让我多活几年吧。”
  舒院长笑笑。
  “老向啊,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安排你去急诊科当主任,是因为全院目前只有你适合。咱们省院外科啊,看着主任是不少,但真能从科室里脱身出来、去担任急诊科主任人选的,实际也就那么几个人。
  你看,首先是你们科的王主任:他性格比不上你;而他的科室管理经验,你心里有数。其次就是普外科的卞主任和许主任,不提个人性格是不是能在急诊科镇住场子,他俩根本就没有科室管理经验。
  急诊科可能要面对的复杂问题,你应当不会否认他们仨都应对不了吧?”
  向主任歪歪嘴角,这个问题是不需要自己表态。他们仨人确实是那样。
  “至于没选张正杰去做急诊科的主任,则是因为他亏在大学了,他没有专业方面的、足够的宽度、深度的学习。三年完成五年的学习计划,还是那个年月的课本,你知道那比我们五年制的课本删减了多少内容的。换句直白话,他可以帮你分担行政方面的杂务,但是医疗工作还是要以你为主。这个是不能有任何的含糊。你懂我的意思吗?”
  向主任站起来,懂,我怎么不懂!他强压悲愤,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问:“舒文臣,若是十二年前是我当上了院长助理,那么今天的急诊科主任……”
  “也不会是我。” 舒院长神色不变。“外科主任能管得了急诊内科的工作,内科主任却没有上手术台的本事。老陈一直炫耀他比我强。他说一个合格的外科大夫,就是一个合格的内科医生加上一把手术刀。
  而我一直认为你是合格的外科大夫里的佼佼者。”
  向主任不得不承认舒院长说得中肯,切中了急诊科的关键,切中了内外科大夫的区别和要点。那个自己是合格的外科大夫里的佼佼者之语,哪怕是哄自己甘心去急诊室,但不可否认,这话让自己舒服了一些。
  他匆匆地离开了舒院长家。下楼的脚步不复来时的气势。他的心情会怎样,舒院长不想去考虑。但他知道这个人的心理堤围破溃了……
  向泰和这人啊,呵呵,也太自以为是了。遇得意时莫张扬,不如意时慢行船的道理,他这辈子恐怕是再没有机会懂得了。
  一个男人就这么没了斗志,还是向泰和,舒文臣是不相信的。不用到明早上班,姓向的应该也就能恢复差不多了。
  他舒文臣愿意跟小强赌一箱烟。
  他不担心向主任到了急诊科以后,会敷衍塞责、会不好好工作。但向主任刚才提到的十二年前的旧事,却让舒文臣他弯了嘴角。
  那怕老院长那时候能活得好好的、那怕老院长那时候能躲过清算,可在自己父母都已平反且回到工作岗位的情况下,老院长也不会站在他向泰和那边。院长助理也只能是自己的;只看之后的,费保德得了杨家那么大的助力,虎视眈眈地盯着院长的位置,筹谋了那么久……盯着又怎么样?
  这院长的位置,也只能是自己的。
  舒院长拉上羽绒服的拉链,整理好围巾,关上自家的所有灯,锁门、回医院。小半夜的了,赶紧去换了关岚让他回家休息。要跟小强好好说说向泰和的前后变化。
  他这人啊,技术是有的,能力是有的,可是他以为扒上老院长,就能一辈子平步青云了……
  还是陈祖父说的对——
  “少年坎坷磨练人的心气,不骄不躁也毋须悲观,沉稳扎实地学一个能立足、能吃饱饭的本事。纵观上下五千年,王侯将相,平民百姓,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
  “你俩别管什么赶超英美的号召,老实地去学医,以后好好当个治病救人的大夫。那也是你们未来立足社会的根本。”
  除了立足,我还应该有其他的追求!
  舒文臣把所有的感慨丢去呼啸的西北风里,大步流星,往内科大楼走去。
  *
  他们在进行这场谈话的时候,王静刚刚从护理部廖主任家里出来。她一路脚步虚浮地往家里走,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廖主任那如惊雷般的话。
  “创伤外科搬去急诊室的楼上,改成急诊科!你去急诊科做护士长。”
  至于廖主任后面说的什么,她都没听进去了。
  “你这是怎么了?”小曾打开门,就见到王静有些失魂的模样。
  “小曾,创伤外科要搬到急诊室的楼上,彻底成为急诊科病房了。” 王静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然后呢?你是不是不想去?”
  “我是不想去,急诊科病房的护士长,我可能要累死也累不出一个好来。”王静很颓地摘下围巾,随手丢在沙发上,羽绒服也没脱就坐到沙发上了。“儿子呢?”
  “到点我打发他去睡觉了。有洗脸漱口洗脚的。”
  王静听罢捂脸,泪水一滴滴从她的指缝间慢慢滑落到手腕上。小曾去洗手间拿来毛巾递给她。
  “擦擦脸。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一个工作调动,你是党员呢。”
  “你?你别回家也当教导主任!” 王静生气。
  小曾笑笑说:“消消气。你听我说。第一,你哭能改变什么吗?不能。那你哭肿了眼睛,明天去上班,除了惹人笑话还能得到什么。第二,你是你们这届的第一个护士长、第一个入党的人,想想创伤外科初建,选拔你去当护士长时你的激动、荣耀。”
  “那又怎么样?”王静没了在单位的沉着冷静。
  “荣耀的背后都得有超过别人的付出。或早或晚。”小曾却不愧是做了多年教导主任的人,他沉稳地、缓慢地一句话将王静唤醒。
  王静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丈夫说的是对的,明白廖主任与自己的谈话内容也是不可更改的。她赌气道:
  “去就去!我不信我做不好。”
  “这么想就对了。我觉得廖主任也不会把你丢在急诊科就一直不管的。王静同志,你要好好干啊。优秀的人到哪儿都努力,最后的成绩也还是优秀的。我看好你。”小曾笑着鼓励妻子。
  *
  李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与值班护士打招呼后回到值班室。她打开门,就见穆杰背对着门,在台灯下看书呢。
  “穆杰?” 李敏吃惊,都告诉他今晚回家睡了。
  “我给你带了泡脚的姜汤。” 穆杰指着办公桌上的保温桶说。“你赶紧洗漱,然后好泡脚。这是昨天你爸妈要求的。”
  ……
  “可是你今晚应该回去睡的。”
  穆杰正义凛然地说:“我担心你做噩梦啊。敏敏,你没必要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怎么会没必要。说别的事儿我不在乎的,但是这生活上的事儿。穆杰,我真不好再留你在值班室。我都不发烧了。”
  “可是你想想啊,要是你晚上睡不好,凌晨有手术你怎么办?明天白天有手术你怎么办?三夜啊!什么闲话的份量,能比上工作不出问题更重要?”
  ……
  穆杰然后做出一幅你不识我好心的委屈模样,用委屈的语气抱怨:“再说了,我不知道家里的大床睡着更舒服吗?”
  “你们这值班室的床又冷又硬的,你着凉了,寒气那么重的,绝对是这半年、在这床上睡的。我别的帮不了你,让你睡得暖和一点儿,还是能做得到的。”
  ……
  是夜,俩人仍是叠勺子的睡姿。穆杰在李敏的耳边轻声说:“情人节快乐!”
  李敏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今天是2月14号啊。
  ……
  不到十点半,省院宿舍区的灯,相继地一家接着一家地熄灭了。冬日的北方,再好的春节晚会回放,没有更吸引人的电视节目,人们还是愿意钻回热被窝里的。
  但是在这连片的黑暗里,张正杰家还亮着的灯,就显得尤其醒目了。那灯一直亮到下半夜才熄灭。
  *
  翌日的十一楼创伤外科病房前。才刚刚到7点30分,张正杰和王静就不约而同地站在了牌匾下。
  创伤外科,四个大字,笔势遒劲有力,不同于其它科室的统一制作的牌匾。这是根据陈文强所书的底版而制作的牌匾。当初曾惹来其它科室老大的红眼。最后还是傅院长解围说:“要不然各科室的牌匾,都由各自的主任来写好了。”
  但今天是悬挂这牌匾的最后一天了,明天,创伤外科这几个字就不存在了。这匾也将在后勤的仓库里落灰、发霉,最后或是被谁要去垫了筒子楼的床,或是被劈了、拆了改做他用了。
  张正杰眼睛盯着那匾,他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口的悲哀。若是自己老爹活着,自己那至于落魄到如今这样的、任人宰割的地步!自己年少时怎么就那么逆反,为什么就不肯听从老爹的安排去参军、为什么不肯听从大哥的建议去参军啊!
  而站在她身边的王静,想的却是学过的那《最后一课》。心里暗问自己:这又是谁的过错呢?自己从创伤外科挂上这牌匾,就在这儿当护士长。快六年了,多少付出、多少荣誉,是从凝集在四个字里,然而从今往后只能把那些记在心底了。
  俩人在门口站的有些久。惹得来上班的大夫和护士,都要在这牌匾下驻足、看一下手表。哦?没迟到啊!那,主任和护士长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早会前,所有的大夫照例是要先巡查一遍病房的,好在早会后及时修改长、短期医嘱。可是今天谁都没有保持旧习惯。而是换了白大衣之后,就扎堆聚集在护士办公室里,交头接耳,互相打听原因。
  “老杨,怎么回事儿?” 骨科过来轮转的孙大夫是昨晚的夜班。他拽住消息相对灵通的杨大夫问。
  “不知道啊。”杨大夫也处于懵懂状态。他还真就不知道这件事儿。他从春节期间去费院长家拜年后,再就没登门。一个是没事儿,再一个他这些年与费院长的走动,就局限在只拜年的程度上。
  没有人知道!
  议论声越来越大,夜班护士准备交班了。可是科主任和护士长不进来,没法交班啊。三推两推之下,一个站在门口的实习生被推出来。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创伤外科的门口,对着病房外几步远处的石化的俩人,低声说:“张主任、护士长,快到交班时间了。”
  俩人没有反应。他不得不逐渐提高了声音,大喊了两三遍,才把石化的俩人叫活了。
  实习生的喊声,让呆立在牌匾下的张正杰和王静如梦初醒。俩人匆忙走进病房,一个去主任办公室更换白大衣,一个去护士更衣室。时间太赶,王静一边用细密卡子别护士帽,一边走进了护士办公室。她坐向自己惯常的位置,不顾嘴里还含着一根细密卡子,就问夜班的值班护士:“昨晚有事儿没?”
  “没事儿,都挺正常的。”
  张正杰走到自己每天的固定位置坐下,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店子钟,然后看向护士长。护士长也仍是习惯地问:“主任,交班了?”
  “交吧。”
  这样的对话,在这几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可是张正杰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以主任的身份主持交班了。无关创伤外科还在不在。哪怕向泰和退休了,自己也不是急诊科主任的那块料。
  自己缺的那些内科知识、自己缺的那些普外科的、三级以上手术的经验,那都是桎梏自己再往前一步的镣铐。
  他沉湎在自己的思想里,不知道交班在何时已经完了。
  “主任。主任!” 王静提高声音连喊了张正杰两声,把张正杰从走神状态叫回来。
  “哦?什么事儿?说。”
  王静费劲儿地压抑下内心的酸涩,问:“主任,是你说还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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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撤编的事儿,只有经历过才能感受……
  像2000年之后的第一军医大学改编为地方的南方医科大学
  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北方纺织业的大规模压锭,3千万的压锭,无数的纺织业工人下岗
  关、停、并、转,只有身在其中,才猛然发现自己依托一生、在那里奋斗、工作了一生的单位
  不存在了
  失业了
  *
  捉虫,汗
  谢谢小星星和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