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至2
  李敏拿了洗手服才到女更衣室门口, 就见刘大夫一边系洗手服的裤带、一边头顶男更衣室的门帘出来。他从门帘后把脸露出来, 立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想往后退。
  李敏假装没看到他的系裤带动作, 直接问他:“伤者什么情况啊?我听电梯工说胳膊要砍断了。”
  让他退回去, 才是真的尴尬了呢。
  “伤者是被镰刀砍伤的肘关节,上臂和前臂都有伤,鹰嘴骨折,虽然没有完全离断,但是关节囊开放了。”
  肘关节啊!
  李敏吃惊极了。
  “关节囊开放了?肘关节周围的动脉网呢?上臂和前臂损伤到什么程度了?”
  刘大夫在李敏连珠炮似的提问里,嘎巴下嘴,舔舔嘴唇,他想该怎么用嘴适合的语言回答李敏的提问。因为这手术非李敏主刀不能完成。
  李敏没等到刘大夫的及时回答, 她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了。她追着问了一句:“你叫了向主任吗?”
  “没有。我想看看咱们几个能不能把血管网吻合了。”刘大夫这次回答得很痛快。
  李敏一听就有些傻眼了。这是指着自己带着他完成手术?“刘大夫,我记得你最近一年半没做过显微镜下的血管吻合。我没记错吧?”
  “没错。你和王大夫做吻合, 我和小陈给你俩做助手了。”刘大夫也知道自己的安排不靠谱,但是他极力想促成李敏同意,便说:“你做术者, 我们仨听你的安排。”
  李敏的心全凉了, 她拉下脸很严肃地说:“这手术不是我一个人做术者就能行的。王大夫没做过显微镜下血管吻合的术者。你赶紧电话通知向主任、王主任吧,最好把陈院长也找来。”
  “咱们先试试了。你别那么紧张。”刘大夫安抚李敏。“这个手术做下来对我们大家都好。”
  滚!成功了对你们仨都好!做不下来呢?就我一人承担后果!
  李敏卷起洗手服就往电话机那边去。她拨通陈文强病室的电话, 急急地对陈文强说:“老师, 急诊刘大夫收了一例镰刀砍伤的患者。肘部关节囊开放、鹰嘴骨折, 上臂和前臂都有损伤。刘大夫提议让我吻合血管网, 我没看到伤口呢。手术室只有刘大夫、骨科王大夫和普外陈大夫。”
  电话里立即传来李敏渴望的回答:“你马上通知向主任、王主任、周主任。我这就去手术室。”
  *
  李敏按着陈文强的吩咐, 给向主任和王主任家里打电话, 又给麻醉科周主任打电话。至于要不要叫麻醉刘主任,那是周主任的事儿了。
  打完电话,李敏不管呆立在自己身后的刘大夫,转身去女更衣室换洗手服。她一边脱衣服一边暗骂刘大夫,想尝试血管吻合先戴目镜去缝纱布啊!去实验室拿小白鼠练啊!显微外科的吻合技术,那是能拿伤者练手的事情吗?
  真他m的见鬼了!
  李敏换好衣服出来,再把帽子口罩都戴好了,才去看躺在手术室大厅平车上的伤者。骨科王大夫正在给他脱衣服。刚才李敏和刘大夫的对话、还有李敏给陈院长、向主任等人的电话,他听得很清楚。
  在李敏去换洗手服的功夫,他尝试着劝说刘大夫。
  “大刘,这个真不是兄弟不想跟你做,实在是向主任连消毒离断创面都不让我沾手的。那晚的断指再植,是我骗了李大夫。我这十来天一直是惴惴不安,生怕因为消毒不严谨造成术后感染,最后导致断指再植失败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呢!”刘大夫犹自愤愤不已。多好的机会啊!自己就这么眼看着错过了。
  “大刘,他这伤未必比前天的那个断臂好做。我听说肘部被砍了不止一下的,要吻合的肘部血管网和肌腱,工作量未必就比那天的少。你要知道肘部的动脉网,那可是有九根动脉组成的。单这一项的吻合量就不是三个小时能做下来的。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具体砍了几刀呢。”
  “行啦,都找了院长主任来了,砍多少刀跟你我关系也不大了。你在这里守着患者等着。记着上臂扎止血带的时间。我回去急诊了。”刘大夫没什么好声气地转身就走。
  然后他与走过来的李敏碰头,他不悦地朝李敏点点头,就往更衣室去。李敏愕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凭什么给自己摆脸子。
  “师妹,你别理他。”王大夫叫了李敏过去,小声地对她说:“这手术可能要比前天的还难,你不这么做术者是对的。等会儿向主任来了,你得要做好准备。”
  王大夫朝李敏夹眼。
  “消毒?”
  “嗯。”
  “谢谢师兄啊。小陈呢?”
  “他在准备术前的那些手续呢。我全让他按着那天断臂再植去准备的。显微器械也紧急送消毒去了,手术室护士也按那天一样通知的。”
  躺在那儿的患者也不傻,他这会儿的功夫已经听出来厉害了。他现在只后悔……不管后悔什么,他现在只想挽救自己这胳膊。他努力地朝李敏伸出那只好手说:“大夫,你帮我保住这胳膊吧。”
  “你别动,我们会尽力的。掉下来就不好了。” 李敏按住他。“这止血带扎的时间有记录吗?”
  “有,再过4分钟,我要给他松开一下。”
  “大夫,什么时候能给我做手术啊?”伤者眼巴巴地看着林问。
  “得等外科院长和骨科主任来的。你这手术非常难,不是我们几个小大夫能完成的。他们过来,保住你胳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没看到伤口,李敏也不敢把话说满了。
  *
  陈文强来的很快,他只戴了口罩,未及换洗手服就过来看伤者,恰好骨科住院总掐着时间到了松开止血带的时候。打开伤处在急诊室缠裹的三角巾,李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幸亏自己谨慎了。这要冒失地答应刘大夫主持手术,这已经砍得快烂的手臂,绝对不是自己8小时内、能够完成血液循环重建工作的。
  “这还得取血管做移植。肌腱等消毒了再看。小李,你刷手穿衣服。小王,你一会儿帮向主任消毒。”
  “是。”王大夫配合向主任消毒的工作做多了,他丝毫不觉得提溜手臂或者抗大腿有什么为难的。
  向主任呼呼带喘地用手捂着口罩过来了。他只看了一眼就说:“陈院长,今天得你和小李唱主角。”
  “咱们三组患者来吧。”陈文强当仁不让地以组织者的身份,把他和王大夫分作一组,把小陈留给和王主任一组。
  “老周呢,来了没有?”
  “和我们一起上来的,他去换衣服了。”
  “先扎上吧。咱倆也去换衣服去。” 陈文强转身往更衣室走。“m的,都说好事成双,这是什么好事儿吗。”
  王主任把脑袋从洗手服钻出来,接话道:“对骨科来说是好事。开年就能遇上这样的手术。但咱们也不好说福气双至。”
  “我看应该说是祸不单行。同类的手术一般都扎堆地来。等着看吧。估计这几天少不了有血管吻合的手术了。”
  三个大男人换衣服很快的。片刻的功夫,三人就一起走了出来。小陈站在手术室的大厅里在等他们。
  “陈院长,手术在6号手术间。这是术前的文件。”
  陈文强接过来说:“老王,一会儿还得取大隐静脉的血管,你带小陈一组。要不要取肌腱,一会儿术中看。你和老向赶紧刷手消毒。我检查这个了。”
  向主任和王主任连6号手术间都没进,就去刷手了。
  陈大夫有些紧张地等陈文强指示。
  “行了,就这样吧。”陈文强把东西给了陈大夫。自己去给石主任打电话。“老石,你中午没事儿就赶紧过来科里坐镇。三个住院总都在手术室参加手术了。”
  *
  穆杰在值班室边攻读《诊断学》边等李敏。他等到晚上九点半多了,才等到李敏既疲惫又兴奋地回到了值班室。
  “回来了。手术还顺利?”
  “比上回那个难多了。胳膊快被砍成肉段了。亏得这人一直用手臂护着脸、也亏得是冬天了,还穿了不少衣裳。你不知道那镰刀上不少铁锈,清洗铁锈就花了不少功夫。”
  “先洗手吃饭吧。这个季节不是使用镰刀的时候,有铁锈也正常。”
  “嗯。”李敏把呢子大衣挂到输液架的那个唯一衣架上,把围巾也挂好。就着穆杰往洗脸盆里兑的温水洗手。
  穆杰在李敏洗手的时候,把保温桶里的饭菜摆出来。二米饭放在西红柿炒蛋上,糖醋带鱼段放在保温桶的上格,且还全是中段的带鱼。香气扑鼻,摆盘漂亮,看起来是很好吃。但李敏不觉得自己饿。
  “吃啊,都不怎么热乎了。”
  李敏看了一会儿,勉强地拿起筷子往嘴里填。因为她知道要是不好好吃这顿饭,等自己的这兴奋劲下去了,很可能会饿得睡不着、更可能睡到半夜被饿醒。
  等李敏吃完以后,穆杰才对李敏说:“刚才我去打热水,听你们科护士说谁死了。我不熟悉你们省院,不知道说的谁。”
  “你的意思是我们省院的大夫?那我去问问了。”
  李敏洗漱后去护士办公室,值班的小姜问她:“今天的手术是不是刘大夫要和你一起做来着?”
  “开始是有那个打算。但就那个伤处不是我一个人做血管吻合能做下来的。”
  小姜把实习护士打发走说:“你应该带着刘大夫一起做的。做到下午上班了,再喊其他主任过去救台。”
  “姜姐。”李敏为难。“你不知道患者伤情。那镰刀有锈,那伤者的胳膊都快被砍烂了。实话说,那就不是我能拿下来的手术。要不是向主任亲自动手消毒,即便是勉强缝上了,也可能因为感染出现败血症不可收拾,甚至骨髓炎截肢都是好运气的。”
  李敏刚才兴奋的原因,就是因为从向主任那儿,实实在在是看到了、学到了他的清创、对创面消毒的特别处。再一个就是他吻合肌腱也有独到之处。
  “可你这么做是得罪了刘大夫了。你别小瞧了刘大夫,以为他是卫校医士班毕业的不显眼。医务处的卢干事和他是中学同学,还有谢逊一个,他们仨关系可好呢。王静、吕青和他都是卫校一届的同学。这么说吧,他们那年分来省院的人有几十个,很抱团的。”
  李敏看着小姜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跟你说,他们那届有护士班的,打头就是像王静那样早早当了护士长的,也有像吕青这样最近一两年才提拔的。我毕业实习是吕青带我的。这样的关系在省院护士中不知道有多少。
  还有他媳妇小万在产科当大夫,他俩的同学还有好几个做助产士的,这些年不知道给我们卫校毕业的多少同学接生过。
  手术室护士谁跟他们是一届的我不知道。但是你细算一下,你看看这才多长时间,你在手术室给他没脸、看不起他的事儿就传出来。等周一上班,你看吧,你都不知道自己今天得罪的这一个,实际上是有了多少潜在的仇敌。”
  李敏完全懵了。她磕磕巴巴地小姜说:“姜姐,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为我好。可是今天的那手术,按着陈院长的规定、按着医疗程序走,他不该去手术室做那个手术啊。那手术也不是在我的职责范围内的、我能决定得了怎么做的。”
  “所以,你就该说你当不了术者,让骨科的那个住院总去想办法去。你出什么头啊!”小姜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和陈大夫值中午班,他俩怎么不给陈院长打电话,怎么不通知向主任,别说向主任去了急诊,这不是还没去么?再说还有王主任呢。”
  “你看你中午有原则了,过后别人也都对你讲原则。要是能那样还好了呢。咱们这工作是全讲原则能行的、还是你以为别人都会和你按着原则办事儿?”小姜看李敏的脸色不好,放缓了声音说:“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敏慢慢坐到长凳上,坐在了小姜的对面,她太知道得罪护士会出现怎么样的结果了。她想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对小姜说:“姜姐,我来省院也一年多了,我们算是处得不错了,你以后会不会给我设绊子?”
  小姜被李敏的反应气笑了。“我就是会给你设绊子,我这时候也是告诉你不会的啊。”
  李敏微微点头:“你说的是。但是姜姐我就是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是万一有人找你,或者说,我是想问是不是会有人找你、让你给我设绊子。我想出于你的本心,你是不会因为吕姐带了你,吕姐和刘大夫是同学,你就站到刘大夫那边,是不是?”
  李敏停了停,才接着说:“我说的有点乱,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我应该不会。估计也没人会当我面说什么。差不多咱们科的护士,应该都不会。但是你小心吧。去年十一那事被你撞破了,你以为你光得了院里的表扬就完事儿啦。因为你被处分、被罚去分院的,谁还没有三俩好友呢。”
  “嗯,我明白。福祸相依的道理我懂。那么护士长呢?你说吕姐会不会给我设绊子?”
  “你被吓傻了?谁要给你设绊子会当面告诉你啊。但是吕姐和他们俩口子关系非常好,你心底要有个数。”
  “嗯,我知道了。谢谢姜姐啊。哎,对啦,谁死了?”
  “程主任。”
  “他不是在心内科住院来的?不是冠心病都控制住了吗?”
  “今天上午办了出院。傍晚的时候,大概六七点种,他家打电话要邻居帮忙急救,然后要救护车。不等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这……” 李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程主任的家事她略有耳闻,她试探着问:“是回家生气了?”
  “应该。据说是他家孩子间的吵架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那是不是要星期一出殡啊?咱们该怎么给份子钱?明天护士长会来收钱吗?”
  “不知道。反正我们到时候随大流,听护士长的就可以了。”
  *
  离开护士办公室,李敏的心情很不舒服。手术带给她的兴奋已经退干净了。她恹恹地去跟石主任打了招呼,石主任只当她是上手术耗神过甚了,好安慰她呢。
  “今晚你好好休息,梁主任说了今晚他会过来的。”
  “好。那我就回去了。”
  李敏走到门口又回头问:“石主任,你说我参加骨科这种跨科的手术好吗?”
  “当然好了。你要不是基本操作过关,陈院长哪里会带你上开颅手术。你看看你那些同学,在普外拉钩的,在急诊、门诊轮转的,定专业还得等半年后的。凭什么你破格、考研啊。怎么,听到什么不痛快的风声了?”
  “那个刘大夫,刘立伟,他今天中午想让我做术者。”李敏把事情说了,也把自己立即打电话的事儿说了。
  “你不做术者是对的。这个患者一旦出了差池,他们作为助手不会替你承担责任的。你以后就再别想靠近手术台了。刘大夫啊,他大概是心急了,他应该是不想3月份去急诊科病房,想为自己找一个能去骨科的理由。
  至于那俩住院总,你以后要防着他们点儿吧。尤其是骨科的那个。这事儿本就该他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通知陈院长和向主任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骨科王大夫……那个石主任,可是刘大夫在省院有很多同学的。他就是省城人,卫校医士班的,护士班的。连我们科的护士长吕青和他的关系都很好。”
  “这事儿啊,你最近谨慎点儿。”石主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省院就不是其他医院大夫一言堂的地方。有上次杨大夫被坑的事儿,也难怪李敏担心了。
  “等陈院长后天回来上班,我看和他说说了。”
  估计陈院长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吧。李敏道谢以后,闷闷不乐地回去值班室。
  *
  这样的结果是李敏没想到的。穆杰见李敏不高兴地回来了,以为她是受死者影响,就问她:“是谁死了啊?”
  “普外科原来的科主任。去年五一前去门诊了。”
  “咱们要去祭拜吗?”
  “不用。”李敏把工作笔记抽了出来,穆杰见状抱着《诊断学》教材坐床上看,李敏边翻笔记本边说:“我跟程主任没任何交情。要是护士长来找我收份子钱,我就交一份,不来也就算了。”
  然后她闷头把今天的手术,她认为应该记下来的仔细记好。等她阖上笔记本了,穆杰就问:“你为什么事儿不开心?”
  李敏却没有短时间再说一遍的兴致了,唠唠叨叨的,岂不是和祥林嫂一样了。但穆杰盯着她不放,她躲不过就说:“我明天早晨起床就告诉你。今天太累了,实在、实在是不想说话了。”
  穆杰没法,只好任由她带着这种不高兴的情绪上床。但他在熄灯后,贴在李敏的耳边说:“敏敏,你专业上的事情我帮不了你。但若是其他的事情,我或者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好。明早六点叫我、我告诉你。”
  “明天是周日,你可以多睡一会儿的。”
  “那就吃早饭的。睡了。”
  “睡吧。”
  李敏说睡觉却在暗夜里瞪大了眼睛。按着医疗程序,今天刘大夫就不应该离开急诊去手术室;骨科住院总更应该在自己到手术室前通知向主任、王主任;最差的做法,他是越过向主任通知陈院长,由陈院长决定找谁来做手术。
  或许小姜说自己是对,自己就不该出头。可是不出头,任由患者躺在手术室的大厅那儿等着?他们仨连周主任都没通知,又是怎么想的呢?
  要说那俩住院总心里没藏着同意刘大夫的提议、让自己做好这个手术、他们也能从中得到好处的想法——那绝对是瞪着眼睛说瞎话。
  哄鬼呢!
  推说陈大夫不清楚,李敏都不信,更别说王大夫前几天刚参加过断臂再植的那个手术,他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伤情、一点儿也不知道对麻醉的要求、更不是不知道手术可能需要的大致时间。
  他到底是为什么?
  李敏想不明白中还夹杂着对骨科住院总的失望。枉自己还认真跟他说过练习针感的经验。什么狗屁师兄——
  麻烦都是他惹出来的。
  他要按着原则做事儿,哪有自己将要面对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