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至29
  李敏到家才脱下大衣,小艳就从次卧里出来了。看她的穿着竟然是没有睡觉。
  “敏姨, 你回来了?”
  “嗯, 你怎么没睡觉?小芳呢?”
  “她小, 我让她先睡了。虹姨怎么样了?”
  “她没事儿。剖腹产生了一个6斤2两的男孩子。你明早做点儿小米粥,煮几个鸡蛋给她。你潘叔的早餐照常。算了,大家都小米粥鸡蛋吧。你7点整叫醒我了。”
  “好。”小芳拿着闹钟去了次卧。
  李敏爬上床,默念明天还有手术,明天还有手术……然后就昏沉沉地迅速睡熟了。
  她这样的技能也是练出来。做大夫的必须有这种得空就能睡着、叫醒了就能立即头脑清醒去工作的条件反射。非如此, 无法适应不规律的倒班、不定时的夜间被叫起的生活。
  其实李敏现在还少了一点, 那就是不挑环境、不挑地方、不挑卫生条件,哪怕席地而卧也能睡着的本事。听陈文强和石主任夸夸而谈他们救灾时、巡回医疗时的艰苦, 吃食粗糙可以忍,蚊子和苍蝇用蚊香、敌敌畏对付……但是农村的粪缸居然是在缸上搭两块木板。
  那掉下去怎么?
  呼救呗!
  单这一条,就让李敏暗暗祈祷千万别让自己去救灾、千万别让自己去参加巡回医疗。
  *
  寂静的夜色,温柔地将疲劳的省院医护人员搂抱在怀里了。家属区黑黝黝的不见什么灯光。偶尔有小儿的啼哭,但也很快在得到满足后消失了。
  但由京城开往东北的特快列车上, 穆杰瞪大了眼睛, 看着自己抬手就能摸到的上铺床板发愣。他没有丝毫的睡意。他想不到自己在离开省城的十天后,以离不开轮椅的“残兵败将”姿势,又回去了省城。
  有欣喜有惶恐。
  想到就要见到敏敏, 想到可以看着穆彧由一个受精卵逐渐发育,他的心里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幸福和向往;想到不用在医院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 与自己的宿疾抗衡, 他充满了解脱的幸福;他想到坐轮椅, 想到在省医……惊惶之外,更相信自己能得到更精心的治疗。
  他真怕骨折的脚骨,断送了自己的军旅生涯。
  我的壮志、我的“隆美尔”梦想!
  咯噔咯噔,车轮在铁轨上碰撞出单调的声音。沉闷而又清晰的声音,在脑后不停地回响。但他早已把这声音摒弃在大脑之外,这四人间的软卧里,只有两个上铺的轻微呼吸声。
  山海关到了。
  出关就是东北了。
  软卧上又上来一位乘客,他上来就被小茶几那的轮椅吸引了主意力,然后看到军装的穆杰、打着石膏的脚。
  他朝没有睡意的、侧脸看自己的穆杰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把他的简单行李放在床铺下面。悄悄地在穆杰对面的铺位躺下了。
  咯噔咯噔,列车重新启动了。
  *
  沉睡的李敏不知道,穆杰他大哥回家后,看到妻子记录下来的教研室留言,知道自己的工作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但李敏的弟弟也不能在每晚到医院护理穆杰之外再加码啊。小伙子研一的基础课还没上完呢。
  出钱请护工?那不是一个月就够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可不想自己能扣篮的弟弟,因为休养的不好或者照顾的不周到,落下任何残疾、不良于行。
  所以他又打电话去医院找李敏的弟弟,商量请护理的事儿,让他不要明天上午就定下护工。他准备跟火车站那边协商,看看他们能不能派人帮忙、或者是隔天派人。这样他们就不用每天请护工了。
  在得知李敏的意思是想要把穆杰接回去养伤,他突然觉得这是对大家最好的安排。
  他立即与铁路负责穆杰之事的褚科长联系,1小时后得到的回答便是:可以。褚科长与他约定了时间、便带着救护车来301接人,亲自在午夜前就把穆杰送上了火车,送到了软卧车厢。
  “这个点上车,睡一觉就到省城了。而且那边也好接。不用省院的救护车去接人,铁路医院的救护车进车站接人更方便。”
  穆杰坚决不要大哥和小舅子相送。
  “你们这些天已经都耽误了好些事儿了。我这带了尿袋,中间不上厕所,就在车厢里躺着,下车有轮椅,有救护车的,可以了。”
  “那你到家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在办公室等你电话。”
  “好。”
  火车拉响汽笛,缓缓驶离站台,然后逐渐加速,将站在月台上相送的穆家大哥、李家小弟、褚科长等人抛开了
  火车驶离月台,专门负责此事的褚科长不由自主地松下了肩膀。
  “走,我送你们回去,这个点的公共汽车少。”
  穆家大哥、李家小弟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有救护车送回去,还能在下半夜多睡几个小时的。
  褚科长一路上与这是姻亲的兄弟俩谈得很高兴。大的为人做事不吃亏,但也肯替别人考虑。此事能办得周全,全靠他提议去部队医院、靠他提议送他弟弟去弟媳妇那儿。在得知穆杰的媳妇是外科医生后,褚科长赞叹之余更是放心了。
  这样可以保证穆杰能得到最好的照顾。这样也可以保证穆杰最小可能留下伤残。
  唉!
  谁都不容易啊。
  虽然主要夫人过错方是乘客的小孩子乱跑。但与开行李车的小年轻,空车行驶过快、遇事也慌了,有脱不开的关系。
  亏得穆杰出手救了孩子,也亏得那行李车是空车了。
  但在火车站发生这样的糟心事儿,乘客溜了,火车站跑不掉啊。尤其受伤的是穆杰这样于国有功的、特殊身份的军人。上级指示必须要处理好,那自己就得百分百干好了。
  不然让穆杰因为这样的事情留了残疾,那岂不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家在南疆的舍生忘死了。
  *
  李敏准时在7点钟起来,洗漱后,她就给儿科吴主任打电话。
  “吴主任,我是李敏。昨天半夜严虹做了剖宫产。嗯,原因是脐带绕颈。孩子还好,有6斤2两重。送去新生儿病房那边了。那好,那好,先谢谢你了。”
  不等李敏把话说完,吴主任就立即表示自己吃了早饭,就马上去新生儿病房看看潘安。
  听说脐带绕颈导致提前剖宫产的缘故,范主任算算日子说:“差不多是该入盆的时候了。这孩子倒是好命。”
  冷小凤虽是在儿科,也会轮值到新生儿病房,但她对产科的事情所知有限。她端着饭碗、等范主任给自己继续解释。
  可是早饭时间,范主任哪有空给她讲解这个。只对她说:“你要是感觉有什么不好的,最主要的是孩子胎动突然变频了或者是不爱动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冷小凤忙点头应了。
  吴主任快速将早饭扒拉进嘴,说:“你们娘俩慢慢吃,我先过去了。”
  范主任等冷小凤吃完了才说:“你白天有空过去新生儿那边,先看看孩子,然后再去看看严虹。见到她也好跟她说孩子的事情。”
  “好。”冷小凤跟在范主任身后,帮着往厨房捡饭碗。
  “等中午的时候,我把东西备齐全了,下午得空要不就晚上再一起去看严虹。”
  “好。那妈,我上午去看严虹还要不要给她留钱啊?”
  “不用。你跟她说一声,就说我早预备了给孩子的东西,但上午没空过去。”
  “嗯。”
  经过年前借钱之事的风波后,冷小凤牢记吴冬的话,非专业问题,遇到了任何事儿,无论大小,一定找范主任商量。
  范主任耐心细致地给她讲明道理:“你和严虹的关系,不如李敏跟她走得亲近。这人与人的关系啊,就怕这样慢慢就疏远下来了。等到用人的时候,突然间发现原来比亲姊妹还近的关系,居然比一个科的同志还不如了。
  原本买房子的时候,我是想你们能住在一起做邻居的。但既然不成,这走礼之事就不能跟普通同志一样。哪怕你多送几十块,回头你生了,她再给你送回来,还是没加强感情。”
  “我琢磨着给她们三家孩子都送一模一样的长命百岁牌、银手镯。这东西就是孩子大了不戴,也会放在家里收着,也能显示咱们家对孩子的情谊。可我就是没想到严虹提前生了。”
  冷小凤受教地点点头。
  “我听说李敏怀孕了,是不是真的啊?”范主任洗碗,冷小凤抓起擦桌子的抹布。“放哪儿吧,我洗了碗再擦桌子。”
  “是真的,我昨天给李敏打过电话。”冷小凤到底还是去擦饭桌子了。婆婆不用自己做家务,但自己不管做多少,哪怕只擦个饭桌子,还是能看出婆婆是高兴的。再说既不做饭、也不做菜、还不洗碗,连桌子都不擦,她觉得自己都过意不去的。
  范主任是真的不在乎冷小凤做多少家务活的。没这个儿媳妇在身边,难道他们老两口不过日子了。但是冷小凤能明白在这家里她不是千金大小姐,能伸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她还是很欣慰的。
  收拾好了,婆媳俩一起下楼上班。
  遇上一起往医院走的同志,就有会说话的:“呦,范主任,又和冷大夫一起上班啦。你们这婆媳俩,可比亲母女都亲。”
  这样的打招呼,范主任总是笑着说:“是我们家小凤懂事儿。”
  而冷小凤在这种时候只负责笑笑就可以了。
  *
  李敏打完电话,见小芳摆好了早饭等自己呢。
  “敏姨,我姐给虹姨和潘叔送早饭去了。”
  “嗯,那咱倆吃饭。”
  李敏和小芳面对面坐下吃早饭。
  她问小芳道:“小芳,昨晚你虹姨家的地板擦了吗?”
  “擦了。被罩和床单都洗了、晾在椅背上。今早我和姐姐都收好了。”
  “你上午再把你虹姨家的房间都好好打扫一遍,次卧的被罩、床单、枕套什么的,还有窗帘,你都洗了。你姨姥姥可能今天下午差不多会到。你直接用洗衣机去烘干。不会用问你姐姐。”
  “嗯。”
  “记得让你姐姐去买一只乌鸡,在菜市场杀好,早点儿炖汤,中午你虹姨可以喝汤的。”
  “好。”
  “要是有什么明白的,去问这楼下的罗奶奶。”
  “是。”
  “都记住啦?”
  “记住了。”小芳又重复了一遍。
  李敏放心地提前十分钟离家,她要去儿科看看孩子,还要去严虹那儿转转。
  “小李。”李敏才到新生儿病室门口,就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吴主任。
  “吴主任。潘安怎么样了?”
  “挺好的。养两月就跟足月的孩子没区别了。如果他们照顾得过来,随时可以接走。不过依我看,留在新生儿这里,比回家交给那俩没带过孩子的小保姆好。你进去看,记得换衣服。”
  “是。谢谢吴主任。”
  吴主任笑笑离开了。果然是孕期照料的好,这孩子提前出生了,并没有肺脏等器官发育不完全的问题,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弱了一些的。
  李敏换了衣服、鞋子,戴上口罩去细细端详潘安。
  小小人在保温箱里,虚虚地攥着个小拳头,眉眼口鼻像严虹多一些,但轮廓又与潘志相似。果然昨夜张大夫说的没错,这孩子长大了,绝对不辜负潘安这名字的。
  新生儿值班室的护士过来说:“早晨又给喂了30毫升的糖水,吃起来还挺有劲的。已经撒了三次尿、拉了两次胎便了。吴主任才来检查过的。说是家里愿意随时可以接走。”
  李敏得到需要告诉给严虹的消息后,立即就往产科去。
  小艳陪着严虹在吃饭。
  “潘志呢?”
  “他回家给我爸妈打电话去了。潘安怎样了?”
  李敏便把自己看到的、吴主任所说的都告诉给严虹。
  严虹欣慰地抹抹眼角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先去看潘安的。我让潘志过去看看,他说什么也不肯过去。”
  “这病室就你一个人,他怎么敢走开。小艳,你等你潘叔回来再回家。”
  “嗯,我知道了。”
  苏颖还是利用职权,把严虹安排在产科的监护室里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这是局麻做的,除了伤口疼,别的就没任何事儿。”严虹不敢笑,也不敢挪动身体,动一下,疼痛的感觉比昨夜在手术台上更明显。
  “那就好。我得回科里了。今天我有择期手术,下了手术再来看你。你好好躺着休息。家里的事儿我都安排好了。”
  “行,你赶紧回去吧。”
  “小艳,具体的事儿,你回去问你妹妹。遇到不懂、拿不准主意的事儿,你问问一楼的罗奶奶。”李敏急急地叮嘱小艳。
  “嗯。”
  *
  李敏匆匆回到科里,正好是她每天开始查房的时候。她照着习惯领着进修大夫、实习生先查房,等把事情做完了,差不多就到交班时候了。
  李敏才踏入护士办公室,就有人开问:“李大夫,听说严大夫昨天半夜生了一个男孩?”
  “嗯。”
  “没到日子吧?”
  “差了一个月呢。”李敏又把急诊手术的理由说了一遍,满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石主任坐下就问:“小严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才去看过了。昨晚是局麻做的手术。亏得你们都在家有人帮忙了,孩子出来身上都有些青紫色了。”
  立即一片惊呼声。
  “局麻啊?那多疼啊。”
  陈文强看看电子钟,还有几分钟就说:“要救命的时候,没麻药严大夫也得挺住。那硬膜外麻醉大人是不疼了,但万一孩子窒息了,就得一辈子心疼。”
  也是。霎时无人再说局麻疼了。
  陈文强见收住了全科的闲心,就转投问石主任:“老石,你今天的手术怎么办?”
  石主任早有想法,立即回答道:“老杨今天没安排手术,我让他过来顶替小潘上台。”
  杨大夫立即朝陈文强欠欠身体。
  陈文强点点头,“如此也好。”
  他又看看电子钟。吕青会意,就大声说:“交班啦。”
  夜班护士小翟飞快地念完交班。
  黄大夫作为值班大夫表示无补充。
  住院总郑大夫也无补充。
  石主任就说:“咱们科的潘大夫昨夜喜得贵子,但是适逢手术季,科里术前术后的患者都比较多,无论大家是过去看孩子、还是看大人的,都别忘记交代好自己手里的工作。”
  吕青接话道:“孩子还是别去看了。在保温箱里呢。想去看严大夫的,等干完手里的活,或者下班后再去。哎,对了,大家今天下班前把份子钱交到小姜这里。”
  “多少啊?”
  “惯例30到50。超过100的,自己送去给潘大夫。”
  石主任见事情都安排好了,就问陈文强:“陈院长,还有事情没?”
  陈文强摇头。
  护士长立即说:“散会。”
  *
  胸外科和神经外科各有一台大手术,吕青的“散会”之语后,十一楼和十二楼的大夫们立即忙起来。
  神经外科这面,昨天2病室的那个、预备今天做择期手术的患者猝死后,陈文强把原计划周三做手术的患者提到周二了。
  这是一个垂体瘤的女患者,35岁,闭经泌乳2年,偶有头痛,查体阴性。所有的检查完成后,轴位脑ct可见蝶鞍扩大;mri上可见长t1、t2信号;矢状位mri像显示病变在鞍内,尚未向鞍上发展,蝶窦气化良好;冠状位mri像见病变在鞍内,偏右侧,垂体柄稍左移,病变边界尚清楚。注射造影剂之后,病变信号有所加强。
  不论脑ct还mri都提示这个垂体瘤可以用外科手术切除,而且这病历还有其明确的手术价值。
  陈文强决定选择唇下入路做肿瘤切除手术。因为这个手术径路是李敏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为此她把陈文强交给自己的资料,很细致地做到流畅背诵的程度。并且带着进修大夫和实习生,很是认真地花了不少时间画解剖图。
  患者送入手术间后,陈文强又把李敏叫到阅片器跟前,仔细考问她手术径路、局部解剖,甚至术野消毒,也考问了一遍。
  他在李敏回答无误以后才说:“这个手术径路我们以前没做过,但是这个消毒你要做仔细了,不然容易在术后出先颅内感染。”
  “是,我明白。”
  最近的垂体手术开始增多起来,每一个不同的手术径路、消毒范围和细致的区别点,李敏都要在术前弄透。
  比如这一例,就要用0.05%碘伏消毒口唇粘膜、鼻腔,然后再用2%的常规浓度消毒面部。
  麻醉科刘主任开始做全麻插管,李敏就去刷手。等她回来的时候,刘主任就说:“可以消毒了。”
  陈文强刚才站在手术间给患者摆好了体位,现在他站在患者身边一边不动,盯着李敏的消毒动作,等李敏开始铺手术单了,他才离开去刷手。
  刘主任见陈文强走了,她才笑着与李敏闲话:“严虹昨晚剖宫产还顺利?”
  “很顺利。”
  “孩子像谁?”
  “眉眼像严虹,轮廓像潘志。”
  “那长大了可是个美男子。”
  “要不怎么叫潘安呢。”
  “真叫潘安啊?”
  “是啊。”李敏铺好自己的作为消毒者的两层手术单,退出手术室去泡手。
  然后她先陈文强回来,穿好手术袍再跟器械护士铺最后一层的大孔单。来进修的邓大夫在刷手之后,自始自终,按照陈文强事先的安排,靠墙边站着不敢伸手参与。
  手术从上牙龈的龈缘上方1厘米切开。
  *
  这时候,梁工已经坐在往省城来的火车上了,再有半小时,火车将抵达省城火车站。女儿在这个时间点怀孕,看起来是最好的,但她作为母亲还是心疼女儿。
  一边读研一边生孩子,哪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还有女儿目前的工作,天天都那么辛苦,可自己还有一年多才能退休,唉!越想越不放心。
  ……
  同样不放心的还有坐在小车上、往省城来的严虹父母亲。
  “怎么就早产了呢?彩虹儿身体挺好的啊。上回正月十五,哪哪儿都正常的。”
  这句话已经重复了三遍以上了,严虹的父亲只好无可奈何地、再度耐心地重复道:“小潘的电话是你接的,也是你告诉我说他去手术室见到的是什么情况。我们到了省城再问也参加给彩虹儿做手术的李敏。或许有小潘他没说明白的,到时候你问个明白。”
  “真是那么回事儿吗?我生了三个,都顺溜溜的。”
  要这么说话,这事儿就没法讨论了。严虹的父亲闭眼,表示自己不想说话了。
  严虹的妈妈安静了一会儿又说:“哎呀,老严,咱们带的鸡蛋是不是少了。我应该再买多些鸡蛋带着。”
  一百个,不少了!从接了电话就张罗出门,这么短时间的内,收罗到这些切切实实的农家土鸡蛋,在你火上房的着急往省城来的催促里,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但自己这么回答,肯定会招来吃哒的。
  “下周我再来一趟,再给彩虹儿带一些鸡蛋。那个回头你写个单子给我,看看还有什么忘记带的,到时候我肯定都给你置办齐。”
  “那你还不得下周日才来啊。”
  “差不多吧。到时候我接你回去。”
  “回去啊。这还没看到彩虹儿,你就想我回去了。你是不是不惦记闺女啊?”
  这是把担心老闺女的火气,转到自己头上了?
  “我这是算着你的年假就这么多天了,你还得回去上班呢。咱们在领导岗位上,总要顾及群众的意见。”
  “唉,当初就不让彩虹儿留在省城。我不是要她回县里,哪怕是回市里呢,咱倆想什么时候去看她,就能看一眼的。”
  “嗯很是。其实过两年你退休了,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来,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了。”
  “你要能跟我一起退休就好了。”严虹的妈妈叹了一句,又说:“我总不能为了看闺女,把你自个扔家里,冷锅冷灶冷被窝的。”
  “就是啊。咱倆才是老夫老妻该挂着的。老闺女有小潘惦记着,咱们三不五时有假期就过去看看。看看小潘照顾的好不好,看看小艳是不是很上心干活。多好!”
  前座的司机惯例当自己是耳聋。
  “是好。你说这坐月子身边没个老人看着,怎么能行。要不咱们兜回去、把潘志他妈妈捎带上?”
  “肯定能行。你教导的小艳,绝对会百分百地按着你的指令做。换了亲家母,人家可不会按照你的主意做。”
  ……
  “可是我还是不放心。”
  “那我好好叮嘱小潘几句?”
  “那还是算了。你别吓着小潘了,那孩子不像大姑爷,咱们看着长大的,在咱们跟前什么话都敢说。闺女这孩子都生了的。”
  老妻就这点好,什么时候都能用脑子衡量事情轻重缓急。
  “要不你和李敏说说?那孩子跟彩虹儿合性子,彩虹儿也能听进她的话。”
  “可她自己也没养过孩子,懂什么啊。还是那个冷小凤好,住在公公婆婆跟前、吃在公公婆婆跟前,什么都有老人照顾着的。咱们彩虹儿怎么就不找个这样的婆家?你说她比冷小凤差哪儿了?”
  “是你教养的闺女太好,她看不上没考上医大的。” 真找那样的,你就该急了。
  “也是,潘志到底不容易。他们高中那年就考上了他一个。”
  “县重点81年也没考上几个。”
  说起这个老女婿,虽然家里的门楣差了很多,但是一提起是县里那所普通中学、81年唯一考上大学的本科生,还是提气了不少。
  如今在省城当外科大夫,谁不赞严家的老闺女有眼光。至于知道详情的人,谁会那么没眼色地说出来,潘家小子是因为两地分居调进省城的。
  “你睡会儿吧,到省城有你忙的。”
  “好。”
  小车内安静下来。
  车轮滚滚向前,县城被远远地抛到了后面,省城越来越近了。
  *
  李敏和邓大夫小心地用拉钩牵引开上唇,为陈文□□露更好的术野。陈文强非常谨慎地持尖刀切开上齿龈的龈缘,用骨膜剥离子分离上颌嵴和鼻棘前方的软组织、骨膜,显露梨状孔的下部。
  再分离一侧的鼻中隔软骨粘膜,寻找中隔软骨和梨骨、筛骨垂直版结合部并将其分离,切断鼻棘前方与筛骨垂直版韧带,分离鼻中隔两侧的粘膜,到达蝶窦前壁。
  凿开蝶窦前壁,进入蝶窦,显露出因为肿瘤压迫儿肿胀的鞍底。
  “骨钻。最小号的钻头。”陈文强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旋转手摇骨钻,磨开了鞍底。
  “咬骨钳子。”米粒大小的碎骨碴被陈文强一点点咬下来。
  “冲洗。”
  “看,这个膨胀的就是鞍底硬膜。”
  “注射器。九号针头的。”
  试验穿刺奏效后,陈文强冷静地要“尖刀”,果断地切开了鞍底硬膜。肿瘤组织涌出,偏黄白色,稀软稀软的。看着挺熟悉的。
  李敏赶紧用刮匙收集。
  走过来看热闹的麻醉科周主任,见了李敏收集的肿瘤组织说:“这不是豆腐脑吗?”
  “你想吃?”陈文强问。
  “这还没有一羹匙的东西,都不够你填牙缝的。你忙了一上午了,我怎么好意思跟你抢。”
  “刮匙。小李,把反光镜往我这面旋转一点儿。你要想吃,等柴主任做完玻片的,我让给你,绝对不跟你抢。”
  陈文强一边跟周主任斗嘴,一边干活。
  “小李,再转一下反光镜,朝你的方向。这深井作业就是不方便。”
  “用腔镜做啊。”
  “我正准备订脑外科用的腔镜呢。m的,居然要预付款。还要老子50%的预付款。”
  “你先放风出去嘛,过几个月,厂商或者代理商就上门来找你了。”
  “嘿嘿,果然是你了解我。不过要预付款的那家,给我们做免费的培训。5-0的线。”陈文强开始缝合鞍底硬膜。然后要了骨蜡,在鞍底的骨碴断面上薄薄地搽了一层。
  “在哪儿培训?”
  “生产车间。”
  “那就是出国了。难怪要你先付50%,这是怕你出去逛一圈,回来不买人家的产品啊。”
  “切,我哪有那米国时间出去逛。有那闲空儿,我回家陪我老父亲老母亲好不好。”
  周主任知道陈文强的父母亲,这一冬天的身体都不怎么好。不过七老八十的年纪了,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儿。
  “各人想法不同呗。归根到底,那羊毛还是要出在羊身上的。”
  “我管它在猪身上还是狗身上出呢。老子没预付款。老子还得有培训。上门培训最好。像ct、磁共振那样的培训。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学习的事儿。”
  逐层缝合,就比术前进入病灶轻松多了。
  *
  省城越来越近了。
  列车长带着两个乘警、两个乘务员,过来软卧车厢,他们要把穆杰送下火车,负责把人送去来接的救护车上,必须拿到穆杰认可交接签字,才算完成这趟额外的任务。
  这趟特快是路过省城的,停车时间有限,甚至对此次任务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时间紧张、为了能够百分之百地完成任务,列车长都已经做出了万一来不及的补救措施,那就是要把一个乘警、一个列车员留下负责移交穆杰之事。
  返程的时候,再带他们回京。
  “穆团长,还有十分钟就到省城了。”
  “麻烦你们了。”
  “应该的,应该的。”
  乘警把折叠的轮椅打开,试验着摆弄明白以后,才敢请穆杰坐进去。
  “出去再坐吧,这门槛不好过,外面也推不开的。”穆杰扶着床栏“金鸡独立”。
  列车长笑着说:“可以的,可以的。怎么进来的,就怎么能出去。”
  软卧车厢里的另外三位乘客,都坐在各自的铺位上,静悄悄的看着塞满了软卧包厢的工作人员。心说这个穆团长下了火车真好,不然被他偶尔看一眼,那嫌弃人聒噪的眼神,让人不敢再说下句话。
  特快列车已经减速了。但穿行在城市里火车,还是以很快的速度经过了交叉路口。栏杆几米外,就是被阻拦、等待火车过去的车辆、行人。
  火车站周边的景色映入眼帘。
  等轮椅推出软卧车厢后,俩乘务员进去拿穆杰的行李。
  “穆团长,这个旅行袋、还有这俩纸箱子是你的吧?”
  “是。麻烦了。”
  一个纸盒箱子里是自己的大衣和一只棉鞋,另一个纸盒箱子里是褚科长送的礼物。穆杰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列车长上手帮忙抱了一个纸盒箱子,一行人出门右转就到了车厢门口。由于本节车厢的乘务员早早就劝说下车的旅客从前进方向的车门下车,他们前面没有任何等待下车的旅客。
  月台上等待上车的旅客,已经拿起了行李。
  ……
  这时候,梁工已走出火车站了。因每年都要来省纺织厅多趟办事,她对省城火车站的公交站场很熟悉。这两年更熟悉了去省院的那几条公交线路。
  始发站虽然有座位,但车上的乘客也坐了大半。梁工上车后走到后面,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才坐稳,公交车就开了。她看看手表,唔,这个时间点车少,中午下班前可以到闺女家了。
  公交车开出火车站停车场,梁工抬头看到一辆救护车从车站站场的另一边驶出。铁路医院几个大字尤其夺目。
  这又是什么人生了急病呢?还劳动救护车进火车站来接。但怎么不见拉响警报让路上的车辆避让呢?
  梁工揣着这样的疑问,在公交车逐站须停、上下车都不少的乘客前进方式里,眼看着救护车消失了。
  大概是闺女当大夫吧,自己居然对一辆救护车产生兴趣了。梁工啐笑自己是闲的。她抱紧手里的提包,开始闭目养神,任由身体随着车辆的行使,小幅度地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