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19
  虽然李敏的人生经历简单, 让她理解不了穆杰的此刻感情,但不妨碍她站在轮椅前,用轻抚穆杰脊背的动作, 向他表明自己与他是一个阵营的。
  “穆杰,我们以前的小学课本,有首诗“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是不是就包含你说的这种情况?”
  “还有这个课文?”穆杰疑惑地抬头看李敏。
  “有啊。应该在五年级的上册,是诗人臧克家的。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李敏只给穆杰背了上阙,却不说这诗是臧克家的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有感。她非常慢地背颂, 留出足够的时间, 让穆杰的理智和情绪都能跟着这首直白的诗走。而她也达到了目的。
  穆杰在李敏停下以后, 反复地低声吟诵“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别看穆杰只比李敏大了几岁,但他上学早, 早到小学一年级读的是抗大班,语文课本的第一课不是a阿o窝e哦, 而是毛/主席万岁,我爱北京□□。他们后面的教材也是不同的。李敏上学那一年, 才有了全国小学生的第一版统编教材。
  穆杰吟哦多遍以后, 觉得这诗太贴合自己的心意了。他搂紧李敏说:“敏敏, 多亏有你费心开导我。我要是还为一个死了十五年的人伤心, 我他m的也太糊涂了。”
  李敏扑棱下他的头发说:“不许说脏话。穆彧会跟你学的。胎教。”
  穆杰缩手在自己的嘴巴上抹了一下,配合道:“打嘴。再不说了,免得教坏了孩子。那个,敏敏,上午是不是很累了?你去睡午觉吧。”
  “嗯,是挺累的。今天的血管偏细。吻合起来可耗精神了。”李敏掩嘴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细声央求穆杰:“你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
  “唔——好吧。”穆杰心里明白爱人用意,也就转动轮椅,跟着李敏回了主卧房。
  *
  李敏睡醒了,发现穆杰却睡得比平时安稳呢。心说难怪穆杰今早看他的精神头不那么好,估计昨晚是没睡好了。但想到穆杰昨晚叫自己起来吃晚饭时的神态,她不禁佩服起穆杰自我克制的本事——知道父亲死了,还能够在自己面前若无其事地装一晚上。
  要不是他今天中午不肯吃肉,自己还不会发现他的异常呢。
  但是,现在知道了、明天要出灵,他又是不想赶回去的样子,可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做,他以后会不会后悔呢?
  可是要做又该做点儿什么呢?
  李敏瞪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该做些什么。她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表,快两点了,自己该起来了。
  李敏一动,就惊醒了穆杰。他不安地去搂李敏:“敏敏,你要去哪儿?”
  “洗手间。你接着睡。”
  “嗯。”穆杰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李敏起身拔掉电话分机,拿着手表,抱着衣服出去了。她这些自以为很轻的动作,却让穆杰完全醒了。
  清醒过来的穆杰抓过自己的那块多功能手表看看,快2点了。这一小时睡得真沉。这要是在南疆这么睡,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他暗啐自己几口,温柔乡里久了,警戒心都没有了。他舒展一下身体,席梦思床垫提供的良好弹性,让他翘着一条腿,也很顺畅地弹坐起来了。他抻胳膊伸腰后,“蹦噔”一下又躺回大床上。
  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嘁,我在自己家里要那么警觉做什么?定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昨天李敏下班回家先睡觉,然后9点了才开始做例行的工作记录,李敏睡得晚,他跟着也往后推迟了上床时间。最后人躺在床上了,却因为父亲去世的事儿,瞪眼很久也没睡着。
  下半夜也睡着了。可睡着以后,在梦境里反复出现的是小时候,在农村的小时候。那时候自家几口人过得多和睦、多幸福……父亲带着自己兄弟几人扎风筝、做灯笼的情景,历历在目,好像重新经过了一遍。
  直到清晨的闹铃声打断了他的美好回忆。
  穆杰双手叠放在脑后的枕头上,昨天一直在都回避、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现在他却想起来了。父亲会葬在哪儿?会葬回老家、葬回到母亲身边吗?要是母亲有灵,问问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他会怎么回答呢?
  他坐起来、穿衣、坐到轮椅上,拉开门就听见客厅里李敏和小芳的说话声。
  “晚上做素丸子。你要拿不准就早点动手,喊你姐给你帮忙。”
  “全做素菜?敏姨,穆叔前几天写这周的食谱,提醒我要保证你每天有足够的蛋白质。”
  “豆腐、鸡蛋有足够的蛋白质,也不算素了。”
  “那,蒸一盘血肠呢?”
  “蒸吧。”
  然后是李敏开门出去的声音、小芳打开冰箱门的声音。穆杰转动轮椅去了自己日常的位置,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
  杨宇被父亲说了一顿之后,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他知道父亲的话都对,按着父亲的话去做,不说十年二十年内,最起码十年八年内会过得很顺畅,手术的机会多、业务提高也容易……可这么做,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重复父亲与母亲的老路。
  那年进城的时候,他已经10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他记事了。他记得那是父亲刚回省城上学的那个春天,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季节,就是这样的梨花、桃花开满树的时候。他记得姥爷拉着自己和妹妹找到卫校、拿着父亲要离婚的信,跟学校反映情况的一切。
  他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舅舅们始终看不起的父亲,一旦不想跟母亲继续过了、他们又全部反对。
  或许是因为姥爷找过学校吧。父亲从离开农村上学以后,再没有回去过。
  但因为父亲在上学,他的助学金还不够他自己花用,母亲和他们兄妹三年都添过新衣服,自己是小学里穿得最差的孩子。还有母亲带着自己和妹妹,就挤在爷爷奶奶家院子里压的小房住,吃饭的时候就带他和妹妹过去。
  他开始以为是跟姥姥家一样。但慢慢地他从婶子们和姑姑们的话里,听出了她们对自己一家三口的嫌弃。
  那种嫌弃是恨不能她们母子三人别上饭桌吃饭,恨不能她们母子三人消失不见。但她们又不敢撵她们母子走。
  她们怕父亲被连累、被学校开除。
  她们经常和母亲吵架,母亲从开始逢吵必败、气得呜呜哭,到后来的以一敌三,这个三,包括了奶奶在内。
  二年多的这样日子,他惶恐不安。慢慢地他发现了,父亲看不上粗笨的母亲。也不完全是粗笨,他看不上的应该是母亲的“懒惰”,但是在农村母亲就没有干过那些家务活,父亲也只是默默干了、没说过任何话啊。
  他把疑问都憋在心里,眼看着只在寒暑假回来的父亲越来越沉默,日复日、年复年的不再与母亲说话,眼看着他们成为路人。
  在那小房里,她们坚持住了二年多。那房子是没有电灯的,那房子夏天是热得不透风、冬天是冷得每个砖缝都进风。直到父亲毕业了,到省院工作了,他们才得以搬到省院的筒子楼。
  一个北向的房间,终年不见阳光。但是有点灯、有暖气、有水房、楼里还有厕所,比以前在农村好、比在爷爷奶奶家的小房子好。而且母亲也很快地有工作,自己和妹妹也添了新衣服。
  多好的日子啊。但母亲拘着自己和妹妹,不准去爷爷奶奶家。每次父亲提起来,不准盘啊啊是过年,结果就是母亲的哭闹。
  不好的事情很多,难为情的事情很多。自己转学去省实验初中部的考试没合格,然后要去小学部重读五年级、六年级。
  他至今记得当时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导主任的话——“这孩子天资一般,在农村读的小学,又在子弟初中耽误了。若是你勉强他去初中部跟读,他三年后肯定是考不上本部高中的。那以后也没可能考上大学。”
  于是自己和妹妹都降级了。
  然后父亲破天荒地开始了与母亲的第一次争吵。
  他责怪母亲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没管自己和妹妹的功课,母亲反唇相讥孩子读书的事儿,原来在农村就是父亲在管。
  他记得父亲曾问过母亲一句话:“那要你干什么呢?”
  他记得母亲的回答:“没有我,你早就累死、饿死在农村了。我给你老杨家生了长孙,是你家的功臣,你就应该打板供着我。”
  父亲是不是愿意打板供着母亲他不知道。但他喜欢筒子楼里的生活,因为没了婶子和姑姑们的嫌弃眼神;他喜欢实验小学的老师讲得明白,又喜欢实验小学的环境。
  但他难为情。因为自己在班级里个子最高,却是个降级生。小同学的起哄让自己惭愧得抬不起头、直不起来腰。但这样难为情的事儿,在父亲找过班主任一次后,也再没有发生了。
  父亲那时在自己的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很快地,家里添了洗衣机、添了电视机、添了个小冰箱,自家的日子比周围的邻居富足。唯一遗憾的是——
  是母亲的嗓门一天比一天大了。
  他记得那时候发誓,一定不重复父母亲这样的生活。可是面对李嫣然,自己并不像他们大人那样认为的,自己会喜欢李嫣然这个漂亮女孩。
  那时候在筒子楼,自家父母是邻居小孩子眼里的笑话。而李嫣然差不多就是同龄小孩子们眼里令人羡慕的公主。在家她有三个哥哥护着,省院宿舍区的小孩子没人敢招惹她。在学校,她有老师护着,她跳舞最好看。
  她与自己同龄,比自己上学还晚,却比自己的成绩还不如。在自己考上医学院的大专时,她高中毕业才考上了卫校。
  中专。
  她比自己笨。
  除此自己也挑不出她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和她过日子可以,和别人也可以。
  想了一中午,杨宇终于厘清、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李嫣然不是他想要的女孩子,不是那个他想要像李主任夫妻那样,相濡以沫、同生共死过完一辈子的女孩子。
  那剩下的问题就是自己要不要重复父亲的老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