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秦览感激地看一眼杨氏,摇了摇头:“舅兄虽一向实干,却是从吏治这一路上去的,民生上头涉及不多,勉强说话只怕反倒连累他,不如不说。”
  杨氏知道这是实话,也不再客套,只点点头应下,内心替哥哥松一口气。如今这时节,能保一个是一个,杨家不用去出这头,自然是最好的。
  秦览捻了捻那把胡子,慢慢地提出一个人来:“不知杨妃娘娘那里,能不能替大哥说句话。”
  “杨妃?”杨氏一愣,随即便道,“二侄女虽然受英王看重,可又不是正妃,说话能管用吗?”
  秦览听了妻子话音,知道她并无推搪的意思,于是细细解释几句:“杨妃娘娘是英王府小世子的亲娘,与正妃比也不逊色多少,说话自然是管用的。”他怕妻子忧虑,又说一声:“只要杨妃娘娘提一提秉公办理这四个字,旁的都不必说。”
  这几个字也不难办,英王到底是握有实权的皇子,与大理寺提了这一条,想必那些人还不敢将秦翀屈打成招。
  杨氏知道自家夫君和大伯做官倒还算清廉,这时提的话也不算过分,于是一口应下:“好,我递信求见杨妃娘娘,到时候必亲自与她说这话。”
  说罢她思索再三,又补一句,“说我自是会说,杨妃娘娘想来还会给我这姑母一点面子,去向英王殿下提这事。可是杨妃娘娘在殿下面前说话是不是当真管用,我却不敢打包票了。”
  秦览闻言已是大喜,站起身来长作一揖:“我先谢过夫人!”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英王一定会答应杨妃请求似的。
  杨氏也不反驳,当即进屋去提笔写信了。
  秦览又捻了捻胡须,已是心下大定。他是男人,自然知道男人的心思,但凡一个男人真心宠爱一个女子,总要给这女子最好的,例如正室身份,例如嫡出子嗣。
  那汉宣帝宁可得罪霍光,也要立许平君为皇后,留下了“君王故剑”的故事,正是因为他深爱许平君,必要使她为尊;那魏文帝曹丕,不顾郭女王无子,置朝堂沸议与不顾,立其为后,又将甄宓的儿子曹叡交予其抚养,强使郭女王的后位名正言顺。
  总而言之,一个男人若是真爱一个女人,一定会将她置于最宝贵的位置上。
  从男人的角度看,只怕那位杨妃娘娘的造化,可不止如今这些。
  自然了,如今诸事不定,连英王的前程都没定呢,更何况杨侧妃,秦览也不将这些话拿出来说,只是默默看着妻子进屋写信,又拿着一封未封的信出来:“老爷瞧瞧,这信写得行不行。”
  秦览看也不看,点头就应了:“杨妃娘娘的脾性,你比我清楚,我不必再看了。我这就派信儿将信送去英王府。”
  杨氏“哎”一声,伸手拦了:“信儿去了,反倒不美,叫张妈妈走一趟就是。”
  秦览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这里的意思,对妻子的敬服又深一层:“是,到底是夫人心细,张妈妈去了,旁人只当是家事,信儿去了,便太招摇了。”
  杨氏唤了张妈妈进来,细细叮嘱一番,又郑重其事嘱咐一句:“无论杨妃娘娘肯不肯召见我,你必要得了杨妃娘娘的准话再回来。”
  张妈妈知道里头干系甚大,肃起面容点头应了:“姑娘放心,老奴一定亲耳听了杨妃娘娘的示下才回来。”
  打发了张妈妈,夫妇二人也算暂时放下一桩心事,将近年关,秦览在衙门里倒无甚可忙,这时没了烦恼,便打量起杨氏来:“夫人如今,愈发雍容了。”
  怎么不雍容,如今杨氏也才将将三十岁,她自幼儿养尊处优,嫁入婆家,受的委屈虽也有些,却还算锦衣玉食,如今儿女双全,家事省心,她愈发养得容光焕发,好似熟透的杨梅,搁在盘子里,都能透出艳丽的红来。
  杨氏不意秦览如今还有心思想这些事,一时无语,说句闲话:“也不知杨妃娘娘肯不肯见张妈妈的。”
  秦览这人,于夫妇情分上忠贞有限,为官、为父却还尔尔,杨氏如今只把他当个同僚,有正经大事便与他商量着办了,旁的事却是毫无意思的。
  前几次秦览留宿上房,杨氏将儿子作借口,只道带孩子累了,后头秦览也不曾再提起,只当他兴头已过去了,此时竟又提起这事来。
  既是如此,杨氏便在心里盘算,该拉拔个人上来。
  那展荷、丝柳尚不入眼,青萍和徐姨娘两个,论忠心倒都是有的,论手腕,杨氏也不过略想得一想,便笑着道:“徐姨娘如今一得闲就给老爷制些陈皮、紫姜,老爷得空,也该去瞧瞧她的。”
  秦览如今在官场历经许多,再不是当年直通通的性子,听了妻子的话,已知二人是再无和好的可能,以后权当是同道好友便罢,于是也不追问,点点头算应了杨氏,也提了个闲话:“明年春闱,通算算咱们家倒有好几个呢。”
  杨氏暗暗松一口气,附和道:“大哥家的函哥儿,咱们家的恒哥儿,还有柯家的少爷,方家的少爷,这四个孩子,依着老爷瞧,谁的书读得最好?”
  夫妇二人此时倒颇有默契,寥寥几句,便将前话揭了过去。
  孩子们仿佛知道父母难得聚首,也不来打扰,到了中午碧玺遣一个小丫头来报,说四姑娘领着其他少主子在花厅里吃席玩,不来上房吃饭了,杨氏听了,不由得哑然,无奈地笑着挥挥手:“既如此,便罢了。”
  夫妇二人吃过午饭,耐着性子说些朝堂之事,等到下午也没等到张妈妈回来,饶是秦览再沉得住性子,也有些坐立不安:“咱们突然去搅扰杨妃娘娘,是不是太唐突了?”
  这时节,朝局晦暗不明,讲究个一动不如一静,秦览原是想着亲兄弟两个,总该同舟共济,这时坐了半日,头脑也冷静许多,倒想着英王是不是会传一道“独善其身”的钧令给自己。
  毕竟,秦家二房是死死绑在英王府这条船上,算得上半个姻亲,可是秦家大房在英王眼里,却无甚分量了。
  杨氏心里也有些打鼓,正要派人再出去寻张妈妈,却听得小丫鬟报一声“张妈妈回来了”。
  夫妇二人齐齐站起身来,迎到门口,见张妈妈脚步飞快,面上神情有异,秦览忍不住问一声:“杨妃娘娘是不是为难了?”
  张妈妈赶得甚急,一时收不住脚步,险些在门槛上绊个跤,人未站定,便气喘吁吁地道:“奴婢递了信进青莲居,后头再没回音出来,又三番两次请那里的姑娘再传话,等了大半天,也未曾得杨妃娘娘传召。”
  听见杨妃连张妈妈的面也不见,秦览不由得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第83章
  杨氏勉力搀起秦览, 见夫君已微微变色,心下不由得一沉。
  夫妇二人相伴十几年,秦览何曾如此喜怒形于色,此番不过是大伯遭弹劾了, 难道事情竟已糟糕至此?
  杨氏这样想着, 口中便问了出来,秦览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只觉得连这口唾沫都划拉得他嗓子生疼:
  “大哥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 本无重罪, 偏生此次是牵涉进夺嫡大事里,只怕难以全身而退。原本……”
  下头的话, 秦览不曾说,杨氏却已明白了。
  原本, 若是英王能替秦翀去打个招呼,旁人说不得就放过他这倒霉的徽州河道了,偏生英王府连面也不见。
  夫妇两个打发了奴婢出去, 议定了筹些厚礼送出去打点, 说完这个,再拿不出好的章程, 愁眉苦脸对坐半天,连天黑了也不曾察觉。
  还是孩子们吵嚷的欢笑声打破了沉寂, 杨氏抢先回过神来,扬声唤道:“紫晶,点灯!”
  平哥儿和安哥儿一人拿着一把竹制小刀, 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赶跑进上房, 见紫晶拿着蜡烛给灯笼过上火,还知道互相招手道一声, “慢着些,紫晶姐姐点灯呢。”说了这句,又得意洋洋地争着给杨氏炫耀新玩具:“娘,娘,看三哥给我们买了大环刀!”
  杨氏佯作兴味地认真看看,赞一句,“嗯,三哥给你们选的这两把大刀可真好看!”
  秦览原还有些丧气的,听见这几句话,倒又振奋了精神,无论外头风雨多大,家里还是平稳的就好。
  用过晚饭,杨氏便打发茶花哄着两个儿子睡觉,自家举起手,掩去一个呵欠,随口道:“贞娘,你们回去早些歇息吧。”
  秦览面色不变,关怀几句杨氏安好,撩起袍子走了出去。
  去哪里,他不曾说,杨氏也不曾问。
  门帘子掀起又甩下,好半晌还在微微晃动。
  秦贞娘咬着唇儿,看一看那晃动的门帘,又看一看漫不经心的母亲,也不敢多说什么,拉着秦芬走了出去。
  秦芬知道,作为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嫡女,秦贞娘还是希望父母和好的,今日兄弟姐妹们在花厅吃午饭,便是秦贞娘这小姑娘的安排,是想叫父母能重归于好来着。
  可是前有金、商出府的事情,后又云香等人的事情,秦览和杨氏两个,是互相怨恨,谁也不肯再原谅谁的了。
  起先,是秦览亏欠了杨氏,后头杨氏的强硬又惹怒了秦览,再后来,秦览左一个右一个地收美貌奴婢,不知是否存着与杨氏赌气的意思,可是杨氏却再也不在乎了。
  秦芬知道,两口子的事情,旁人决难插手,秦贞娘这嫡亲女儿且还解不开呢,更何况她这外来人,这时一句不提起,只问句旁的:“四姐,方才吃饭时,依稀听见一句张妈妈求见杨妃娘娘被拒,这是何故?杨妃娘娘一向与咱们亲厚呀。”
  说亲厚,只怕还不够,杨侧妃是把杨氏这里当成大半个娘家了。
  杨舅老爷是封疆大吏,杨舅太太在苏州襄助夫君,二人轻易不得进京,杨侧妃入王府数年,也只得见杨氏这姑母一人,如何不看重。
  杨氏的贴身乳母亲去,杨侧妃都不肯见,这里头由不得人不多想。
  秦贞娘到底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听见秦芬问的话,父母的事情便暂且抛在了一遍,细细解释了起来:
  “听说如今皇帝陛下龙体不稳,皇子们都在宫内侍疾,杨妃娘娘要么是得了英王殿下的嘱咐,要么自己是不愿殿下为难,又不想驳咱们的面子,干脆连见也不见了。”
  秦芬内里到底是现代人,平日又常与姐妹们相处,几乎忘记了这时代的三从四德,此时的杨妃娘娘大约便是标准的出嫁从夫,连公道话也不能多说一句。想到这里,秦芬不由得也是默然。
  这个年,各家都过得冷冷清清、毫无滋味。
  好容易熬到大年初二拜年了,各家既想四处打探些消息,又怕被人拿住了话柄弹劾,权衡一番,竟是派下人送礼的多,亲自上门拜年的少。
  杨氏本已命人套车出门,见门房送来七八张帖子并礼盒,苦笑着摇摇头:“罢了,时局不稳,咱们也学人家,礼物送出,人都安生在家就是。”
  此番不必出去拜年,高兴的只有平哥儿和安哥儿两个,起先秦恒也是高兴的,想着能在家温书,谁知两个弟弟连娘也不爱亲近了,连着两日扎在哥哥的书房,缠着问东问西。
  茶花等人苦劝无用,到第三日了,见两个小少爷还是要去缠三少爷,只能回上房禀告。
  秦贞娘听了,倒笑一笑:“恒哥儿也用了许多年的功了,算得上是十年寒窗,也不在这几日,便是松一松也无妨的。”
  杨氏嗔了女儿一眼:“胡说,便是多用一日的功也是好的。”说罢对茶花肃起脸孔:“你出去和六少爷七少爷说,若是不回来,便等着挨手板子吧!”
  一家子都疼爱平、安两个孩子,平日连重话也少说的,只二人夏日偷偷往池塘边去钓乌龟时被打了手板,自那起便再不曾往水边偷跑过,这打手板,便是顶重的惩罚了。
  此时屋里只秦贞娘一个伴着,便直直问杨氏:“娘,你要公平,也不必为着恒哥儿去打平哥儿他们的手板吧,亲兄弟不就是该一视同仁么?”
  杨氏端起茶碗,轻轻啜一口茶,细细品咂一番,漫不经心又教女儿一条道理:
  “如今春闱这样的大事,中了还罢,若是不能考中,恒哥儿年纪轻轻一身傲骨,哪能一下子受了这磋磨?到那时,他岂有不懊恼的?若是那时想起这两日弟弟们纠缠,把不曾考中的事全怪在两个弟弟身上,又待如何?他再如何懂事,到底不是亲生的呢。”
  秦贞娘犹自不信:“我瞧恒哥儿不像这么不知道理的。”她嘴上如此说,语气却甚是犹疑,显然是把这话听进去了。
  母女两个话才说完,两个孩童便齐齐奔进屋来,一个抱住杨氏的腿唤娘,一个抱住秦贞娘的腿喊姐姐,笑闹声一下子就填满了整个屋子。
  秦芬因有事,来得迟了,还未进门就听见胞弟缠着秦贞娘,连声吵嚷“五姐先看我的,后看六哥的”,掀起帘子进门,笑着问一句,“兄弟两个又闹什么呢?”
  秦贞娘手里被塞了两张大纸,这时展开了,对着秦芬扬一扬:“恒哥儿教了他们写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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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看一看,一张写着“慎”,笔画粗得好似胖虫子,那真字几乎糊成一团,这是平哥儿写的;一张写着“恪”,笔画歪七扭八,右边一个口字仿佛被吹倒的破茅屋,这是安哥儿写的。
  她见了不由得捧腹:“哥儿俩才得了名字,这就已经学上写字啦?”
  如今这年代,孩子早夭的多,大凡生了孩子都怕养不活,尤其是男孩更娇贵,因此小时候都不起大名,生怕叫阎王记在生死簿上,给小鬼勾走了。
  此番过完年,兄弟两个已是四岁,秦览瞧两个儿子活泼康健,这才给起了大名。
  杨氏见秦芬今日与秦贞娘分开来,倒多问一声:“芬丫头今日不曾和你四姐一道,是不是身子不适?”
  秦芬大大方方笑一笑:“回禀太太,我是……”她才要明说,忽地又停住,只是脸上摆出一副羞涩的模样来。
  几个女孩子,杨氏心里都有本谱,前些时候连秦珮都发身长大了,只剩一个秦芬还未长大,这时见了秦芬的模样,哪有不懂的,微笑着点点头:“芬丫头大了,过些时日,好给芬丫头说起亲事来了。”
  秦芬来了此处,过的都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千金生活,也谈不上不适应,今晨起床,忽地见到久违的例假,头一次怀念起前世的现代生活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珮和秦淑离得远些,迟了几步也已进屋,杨氏见孩子们都到了,便命传早饭,又特地嘱咐给秦芬煮一个红糖卧鸡蛋来。
  小丫头们才端上一道建莲红枣粥,就被张妈妈急急打断:“太太,杨妃娘娘身边的人来求见太太。”
  前些日子秦府上门求见被拒,这是众人都知道的,此时听见杨侧妃竟然遣人来了,互相对视一眼,都默默低下头去。
  杨氏面不改色,挥手示意小丫头们继续上早饭,自己回身来问张妈妈:“来的是谁的人?”
  “回太太的话,是杨妃娘娘身边的朱妈妈。”
  “不是英王殿下的人?”杨氏又问一句,忽地又自己摇头,“若是英王殿下的人,也不该来找我。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只是个寻常小官女眷,她来找我做什么?”
  张妈妈不曾插嘴打断主子的思绪,静静等着。
  “你速去请老爷来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