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范离瞪他一眼:“谁说你小子什么都不懂的?”
  进良轻笑一声,引着范离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寂静无声,明亮的烛火照得屋里亮如白昼,只是御案上没点灯,皇帝一身酒气伏在案上,整个人隐在黑暗之中。
  进良连忙上前摸一摸皇帝的茶杯,悄没声地换了杯热茶,还没放到御案上,皇帝就醒了。
  皇帝抬头看一看范离,眼神不过是稍稍迷离一下,就立刻恢复了平日冷峻的样子:“你来了,坐。”
  范离拱一拱手:“皇上,今日三公主百日,怎么不早些回去陪陪三公主?听说她如今会笑了,看见皇上一定高兴。”
  这是场面话,范离如今也懂得对自己说了,皇帝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然而想想今日收到的密信,皇帝又没心思伤春悲秋了。
  “鲁国公进京以后与秦王勾连,证据确凿,这两个人,是留不得了。”
  范离一下子紧紧捏住了椅子把手,须臾又松开了,口气尽量放得淡淡的:“皇上,这可不是小事,是不是把荆保川和贺传菊都叫来商议,人越多,越保险。”
  “这事又不是乡下闲汉争田,人越多就越管用么?”皇帝摇摇头,看看范离年纪轻轻的便狐裘不离身,终究不忍心,吐出一句实情来,“如今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
  这话里的意思非同小可,范离一下子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他们其中一个……”
  皇帝点点头,不再提这话:“鲁国公和秦王都是皇亲,不是能随意处置的,太后和太妃的面子也不能不顾,这事,你有什么办法?”
  范离作个思索的样子,一时不曾说话。
  虽然皇帝诬了鲁国公造反,然而鲁国公自己也并非清清白白,他与京中的秦王、睿王等人一直眉来眼去,这二人在朝中生事,少不了鲁国公的挑拨。
  这些消息,都是范离亲自细细查问的,绝对可靠,因此他如今对皇帝,也倒不全是怨气了。
  然而做皇帝的,该多行阳谋,阴谋诡计,终非为君之道啊。
  皇帝仿佛看出范离的心思,慢慢地开口了:“如今的朝堂,是混混沌沌、盘根错节,徐徐图之是一法,快刀斩乱麻也是一法。为着朕自己,凡事自然都该缓着办,可是为了祖宗基业和天下黎民,朕不得不下这个决心,些许虚名,又算得了什么?”
  范离心中似有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一下子冲得他脸上发热:“皇上有何吩咐,微臣无所不从。”
  皇帝点点头:“好,好。”
  皇帝的计谋并不算复杂,然而一说了出来,范离立刻知道,这定是有效的。
  老天爷送了个萨仁公主来朝,这女子杀不得、放不得,皇帝便出个主意,佯装要杀她,命她在法场上当众说出秦王和鲁国公来,只说这二人与北戎早有勾连,要取皇帝而代之,她如今进京行刺,乃是受了二人书信传唤,并非自己意愿。
  法场上万民瞩目,秦王和鲁国公的“罪名”谁也别想掩盖,就连太后也不能与民心对抗,皇帝为保公平,只能严审两个兄长。
  范离点一点头,忽地想起一事:“北戎人虽然不如我们知书达理,却都极为倔强,萨仁公主能答应这事吗?”
  皇帝长长叹口气:“正是这话,我如今,正缺这阵东风呢。”
  进良在边上默不作声地替皇帝研墨,这时忽地搁下磨条,轻轻开口了:“奴婢倒知道一人,或许能办成此事。”
  “谁?”
  君臣两个,齐齐发问。
  进良神秘一笑:“秦大人。”
  皇帝先点点头,又摇头:“秦览此人虽然有些手段,可还办不了这样的大事。”
  进良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奴婢说的,是小秦大人,新晋的工部员外郎秦大人。”
  事关秦芬兄长,范离忍不住多问一句:“这话从何说起?”
  “下头小太监去给那个公主送饭,听了差役嚼舌头,说那个萨仁公主明着是伏将军围住拿下的,实际上是给咱们秦大人说降的。秦大人能说降这公主,还怕说不动她去做这些许小事吗?”
  范离不愿秦家涉险,正要想个法子给推了,谁知皇帝已经拍案叫好:“好!就是秦恒去办这事!”
  皇帝到底还是心疼范离,不想叫他得罪了大舅哥,也不叫他去传这话,只命进良:“你明日亲自走一趟,与秦恒说这事,记住,这是绝密。”
  秦恒向来自持,就连当年考中进士也不曾醉过,此次三公主的喜宴,他自然也不曾醉。
  秦览一路上又说又唱,秦恒原想扶着他在外院歇下,谁知信儿竟提一句,道如今老爷常在上房歇着,秦恒又叫人去拍开内院的门,把消息递了进去。
  今日宴席,杨氏和两个女儿都劳心劳力,甚至连平哥儿兄弟俩都和纪王玩累了,两个男孩都没等到回自己的小院,到上房就倒在榻上睡着了。
  杨氏也没精力再把两个儿子送走,叫茶花把两个男孩安置在自己的大床里边,自己卸了钗环草草洗漱,挨着两个孩子躺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小丫头送信到上房时,是红菱接着了。
  她披着衣裳,对小丫头摆手“嘘”一声,透着门缝,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太太和两位少爷都睡下了,勿要吵了他们,你等我出来和你说话。”
  小丫头等红菱出来,把主君大醉的消息一说,红菱也犯起了为难:“这……这大晚上的,总不能把太太给叫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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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着红菱还在犯难,那小丫头也不耐烦了:“好姐姐,这内院几十间屋子呢,难道还找不到一间屋子给老爷呆着?这大冷天的,总不能叫三少爷搀着老爷在二门口等吧?”
  这话说得不尽不实,两个主子怎么会在二门口等着,分明是这小丫头自己嫌冷,不愿意耗时间,可是她的话却也点醒了红菱,她忽地想起青萍来。
  她到底亏欠了姐姐一次,若是能助姐姐得宠,那便不算亏欠了。今日这一遭能不能成事,就且看姐姐自己了。
  “你的话有道理,还是请老爷快快进来吧,你去外院传个话,不必再过来了,我去门口领着婆子就行了。”红菱倒也不傻,一头把这主意推在了小丫头的身上,一头又把人给打发了出去。
  小丫头哪管那许多,听见不要她等着领人进来,高兴得什么似的,还甜甜地谢一句红菱。
  红菱把大袄子系好,到得垂花门边等候,不多时果然见两个粗壮的婆子合力搀着秦览过来,她便把声音放得淡淡的:“两位妈妈,请随我来吧。”
  红菱如今是内院说的上话的大丫鬟,虽然不如碧玺和春柳资历深厚,可架不住是主母身边日常服侍的,两个婆子眼见着走的不是去上房的路,互相使个眼色,也都不敢相问。
  到了青萍门口,却见灯火还亮着,红菱先前心里还有些拿不稳的,这时却冷静了下来。
  “别处都歇下了,只青姨娘处还亮着灯,老爷只能送到这屋里了,两位妈妈,劳你们搀着老爷进去吧。”
  这话说得公公道道,谁也挑不出理来,里头那个青萍,再怎么不受宠爱,到底是正经摆酒的小妾,由她服侍老爷,这是天地道理。
  待红菱拍开了院门,两个婆子一句不多问,把秦览搀进屋就退了出去。
  月色淡淡,树影婆娑,西北风刮得正紧。
  杨氏今日歇下太早,睡得不踏实,外头一根树枝轻轻刮过屋顶,忽地把杨氏给惊醒了。
  宴席上酒水喝得多,杨氏渴得很,轻轻唤一声,谁知竟没人应。
  房里竟没人服侍,这时从来没有的事,杨氏猛地睁眼,脑子里一忽儿转过许多,最后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心里却打定一个主意,红菱这丫头,定然是留不得了。
  她喝了茶便躺到床上,这一下走了困,却再难睡着,不多时听见屋门一响,一个轻轻的脚步声踏了进来,到了床前却又停住。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那人身上,杨氏看得出那道纤细的人影是红菱,才想出言质问,却又停住了,一个心眼太过活泛的丫头,还有什么好问的。
  红菱停一停,忽地伸手掀开帐子,杨氏懒得理睬这丫头,便干脆闭眼装睡。
  “太太,是个人都想争口气,今日的事,就瞧天意吧。”
  杨氏听见红菱又在脚踏上卧下,这才睁开眼睛。
  她听了青萍的话,心里倒起了许多疑问,可是方才装睡,总不好这会又起来问话,那可太没面子了。
  这会杨氏后悔不迭,红菱的话里,显然是有一桩事,可是究竟是什么事?
  早知道,就不该顾忌什么面子周全,直接打发红菱出去就是,如今平白多一桩事,还不知是什么呢。
  幸好到了次日,腊梅来接替红菱,便已把话递了上来:“太太,昨儿老爷去了青姨娘屋里。”
  杨氏立刻想到了红菱的身上,却还怕自己冤了人,又问一句:“这事是谁做的主?”
  “昨儿各处都歇下了,只有青姨娘那里还亮着灯,所以红菱姐姐就叫人把老爷送到了那里。”腊梅说了这些,赶紧又补上几句,“我叫人悄悄查看了徐姨娘和青姨娘屋里的灯油,又问了巡夜的婆子各处歇下的时辰,红菱姐姐说的,倒也是实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氏听了,点头算是知道,腊梅便不言语了。
  且喜红菱作下的是内院争宠的小事,若是关系到秦恒或两个女孩,杨氏怎么也不能饶了她。
  既红菱作下这样的事,杨氏也不必缓着办了,原还想等两天寻个由头,如今连借口也懒得寻了,当下命腊梅把红菱从下房唤了来。
  红菱劳累一夜,回屋正准备歇着,忽地收到小麦送来的一个橙子,知道是成事了,不由得喜上眉梢。
  她知道姐姐是个有心性的,却不曾想出手也这样利落。
  以后就好了,姐妹两个在内院里互为援引,定能守住一片天地。
  正这么想着,腊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红菱姐姐,太太唤呢。”
  红菱心里一颤,探寻地看向腊梅,却见腊梅脸上还是平日那副笑嘻嘻的样子。
  看来太太并不曾知道昨夜的事情,红菱这么想着,理理衣裳走到了上房。
  杨氏也不曾说什么,只直直道:“昨儿皇上给五姑娘赐婚了,你属相不好,和五姑娘犯冲了,这就出府去吧。”
  第164章
  红菱的手上, 还留着方才握过的橙子香,这时被上房燃的梅花香一熏,就淡得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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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北风凌冽,刮得比夜里还凶, 天色阴沉, 眼瞧着就要下雪了。
  红菱的心里比天还阴,她慌乱地看向杨氏, 原以为会看见太太严厉的眼神, 谁知却见太太面色淡淡, 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她张口想要说句什么,腊梅却出言催促了:“红菱姐姐, 五姑娘是天子所赐的姻缘,你冲了她那也是自个儿的命, 快对太太谢恩吧,你放心,出府的事情太太都安排好了, 你去找闵嫂子就成。”
  这时候红菱才知道, 自己拼命窜跳,不过就是□□在井里蹦跶, 一出井口,太太这猎人就放猎鹰把自己给叼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以为自己能撼动太太, 谁知太太压根没把她瞧在眼里,连一丝烦恼也没起。
  既然腊梅都把话点得这样明白,红菱也再没法子再辩驳了, 颤巍巍跪在地上对杨氏叩了头。
  杨氏好似尊菩萨, 一动也不动,待红菱起身, 又说一句:“你冲了五姑娘,去对她也磕个头去。”
  红菱跌跌撞撞地出了门,腊梅望着门帘子微微晃动,不解地问出来:“太太,红菱她自个儿不尊重,您打发她出去,谁也不会说什么的,做什么还要五姑娘担这个名儿?”
  杨氏轻轻叹一声:“无事,五姑娘心宽,不会与我计较这些。”
  她早打算好了,要借五丫头的名号送红菱出府,原想等钦天监送了日子来,再说红菱命格犯冲,这样也算把事情办个圆滑,谁知红菱自己犯了事,这便留不得了。
  借了五丫头的名号,一则是不叫下头人看了红菱寒心,第二么……昨儿是恒哥儿那孩子送了丈夫进内院,若是把青萍的事嚷嚷出去,只怕那孩子要吃心,他是个有出息的,可不能与自己和贞娘生分了。
  杨氏想到这里,又叹口气:“也幸亏家里还有五丫头这么个好孩子。”
  她也不想拿这孩子当冤大头,可是一时之下,她也想不出更好的由头了。幸而昨儿玩笑地与五丫头透了一句,便算是把事给圆过去了。
  腊梅似懂非懂的,也不好答杨氏的话,正要出去,却听见主母又吩咐一句:“皇上赐婚,那是天大的荣光,把我那套蓝碧玺的头面拿去给五姑娘,满府里只她爱这个色,还有,去传话给两位姑娘,天要落雪了,别来上房请安了。”
  秦芬被蒲草按在妆镜前梳妆,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昨日的宴会,大家都是尽兴的,她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原本回家了很困倦的,躺在床上竟翻了许久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