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廖娟全程都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配合着警方的工作,直到看到我们,她的神情才有些异样。
  老
  罗转动轮椅,慢慢到了廖娟的身前。看押着廖娟的警察神色有些紧张,抓着廖娟的手下意识地用力,廖娟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
  “没事,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老罗连忙说道。
  警察却低头看了看老罗的双腿。
  “好吧,她现在不能把我怎么样,行了吧?”老罗尴尬地摊了摊手,“我就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想问问她。”
  他把目光转向廖娟,和她对视着,“为啥是我?咱们曾经是同学,我答应过会带你走。”廖娟嗤笑了一声,微微俯下身,“可是你终究没有带我走,不是吗?我的孩子,我最后的希望,全都毁在了你——和你的小女朋友手里啊。”
  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静丫头。
  “我不可能丢下她,你知道。”老罗回过头,看着静丫头,眼里洋溢着幸福。
  “为什么不能?留下她一个,你能救走的是两个人,我们两个人的命,还不如她一个人的命金贵吗?都是人,凭什么她就能高人一等?”廖娟的脸扭曲着。
  “是啊,都是人,凭什么你就觉得你的命比静丫头更金贵?”我上前一步,问道。
  我早就猜到了廖娟留下静丫头的意图,可这些话听她亲口说出来,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廖娟“呵”了一声,在警察的推搡下走出了院子。
  院门外,聚集着村子里留守的女人们。
  这些女人看着廖娟,眼里满是不屑,嘲讽,甚至是怨
  恨。
  “贱货。”一个女人嫌恶地侧过头,啐了口唾沫。
  这一句简单的话却引起了人们的共鸣,“就是,给吃给住,连孩子都给养了,也不知道想什么呢,天天总想着跑。”
  “丧尽天良啊!那么好的一家人,说杀就杀了。女人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还折腾个啥啊。”
  廖娟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些人,人群猛然间静了下来。
  她上前几步,走到了那几个说话的女人面前,抬手指了指老罗和静丫头,平静地说道:“要不是他们,你们都会死,帮凶!杀人犯!你们,所有人都是。”
  “走吧。”看着这些女人,静丫头叹了口气,“这地方需要一缕光,一缕能够叫醒他们的正义之光,教育之光,平等之光,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的血腥之光。”
  这是多么严肃、沉重的一幕,然而,总有人喜欢不合时宜地打破这种氛围。
  “这案子,赔了,一分钱没赚不说,还搭进去那么多钱。咱们现在,苦啊。老简啊老简,你说你咋想的?就非得飞过来?坐慢车你能死吗?”
  轮椅上老罗唉声叹气地说道,气得静丫头恨不得再把他丢下断崖一次。
  第002章 临终关怀
  你希望子女怎样对待你,你就怎样对待你的父母。
  ——伊索克拉底
  1
  还记得我那个可爱的病友吗?
  那个为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差点放弃了自己信仰的荷兰男人。
  他死了。
  今天早上,他平静,甚至带着点欢愉地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他走的很体面。
  一大早起床,在护士的帮助下,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西服,脸上带着微笑和我告别,看不出一点悲伤。
  “简,不要伤心,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一句话叫‘人有阴晴圆缺,月有悲欢离合’。”他仔细地调整着领带的位置,一脸庄严神圣,活脱脱一个圣者临凡,但下一刻,他就变了模样,挠着脑袋,一脸不解,“真奇怪,月亮怎么会有悲欢离合呢?”
  “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圈’。”我纠正道。
  “啊,我就说嘛。”他笑了,“总之,简,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很快我就要回归上帝的怀抱。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向他老人家推荐你们东方的美食的。这一辈子如果没有吃过你们的食物,人生简直是太不完美了。上帝还是怜爱我这个虔诚的信徒的。”
  “那恐怕你的上帝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笑了一下,“在我们中国,是有转世投胎这一说的,不过归地府管理,差不多相当于你们西方的地狱。可是你们上帝待的地方好像叫天堂。”
  “哦——
  怎么会这样?!地狱,那是罪大恶极的人才会去的地方!”病友一脸的懊恼,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笑容,“我想起来了,我是申请的安乐死,这应该算是自杀,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我们的地狱和你们的地府之间说不定早就互通了,这么说的话,没准下辈子我就能直接投胎到你们中国。”
  “你就这样放弃了你的上帝?”我愕然地看着他。
  “有谁真的见过上帝呢?”病友挤了挤眼睛,“那些美食我可是亲口尝过的啊。简,我们可说好了。”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如果真的有下辈子的话,你可一定要带着我吃遍你们中国的美食。”
  “不,我实在等不及了。”他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塞到了我的手里,“简,我建议你看看这个,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相聚了。”
  “贝尔,你给了简什么?”护士推着轮椅闯了进来,冷着脸看着我的病友,“你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看那种东西?”
  “临别的小礼物而已。”这个叫贝尔的病友冲我眨了眨眼,“那么,简,再见了,期待着与你的相逢。”
  他说着,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并没有坐进护士推进来的轮椅里。尽管刚刚走出几步,他的额头就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并没有起身,我知道,走出这个病房之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别总是伤感的,尽
  管我们相识才短短的半个月而已,但这个乐观开朗,又有点嘴馋的男人,已经成为了我的朋友。
  我总是不忍心看着朋友在我的面前一点点流逝掉最后的生命。他们需要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三十分,病房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走廊的灯光投射进来,让这间病房显得不那么晦暗。
  十分钟前,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林菲合衣躺在陪护用的床上,睡得正香。
  “简大哥,你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睡梦中的她不时呓语,表达着对我的不满。我笑了一下,小心地下床,给她披上了一条毯子,再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梦到了我的病友贝尔,他斜靠在我的床头,对我说,“简,一点都不疼,真的,就像睡了一觉,睡醒之后我就在这个地方了。我现在要到中国去,我等不及你过来了。”
  这个傻小子,他一定没有听说过,在中国的传说中,投胎之前要先喝一碗叫孟婆汤的东西,喝完了那个,前一世所有的记忆都会遗忘,他不会再记得我,不会记得曾经吃过的美味。
  时髦点的说法,他会被恢复出厂设置。
  我靠在枕头上,身下传来了硬邦邦的感觉。我伸手拿出那个东西,是贝尔留给我的那个小册子。
  《安乐死申请指南》
  册子的封面上,印着这样的一句荷兰语。
  我的心动了一下,不自觉地翻开了册子。
  是啊,现在这
  副身体,活下去就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生不如死根本没有任何的区别。
  就算住在这所医院,接受着最先进科技的治疗,也不过是延缓死亡的到来,而无法阻止死神走近的脚步,更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也许安乐死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而如今我所处的地方,荷兰,偏偏就是一个安乐死合法的国家,这不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一只柔嫩白皙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到了我的面前,唰地一下抽走了我手里的册子。
  我一惊,猛地抬头,就看到林菲正站在我的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那本小册子,气呼呼地看着我。
  “简大哥,你想干嘛?”林菲晃着手里的册子,脸色不善。
  “贝尔那家伙留给我的,我看看他到底留给了我什么好东西。”我笑道。
  “别以为我不懂荷兰话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林菲冷笑了一声,“这个东西在护士站那就有英文版的,我早就研究过了,简大哥,你疯了吗?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想哪去了?”我讪笑了一下,“荷兰安乐死是合法,但要申请安乐死也得是荷兰人,我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同意的。”
  林菲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你竟然想申请安乐死?”
  咯噔一下,我心如死灰,林菲,竟然把诱供那一套用到了我的身上。
  “都说了,我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同意的。
  ”我连忙辩解道。
  “那你就还是有这个想法咯?”林菲斜了斜眼睛,“简大哥,你能别把我当傻子吗?好歹我也在律所待了这么多年,多少懂点法律,荷兰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外国人不能在荷兰接受安乐死。”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强作镇定,“你放心,我真没有寻死的想法,你看我像活够了的样子吗?”
  林菲看着我,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良久,她忽然叹了口气,“简大哥,我知道你现在活的有多痛苦,病痛让你生不如死,但你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啊。”她在我面前坐下,继续道:“你活着,杰明律所才是杰明律所,罗大哥和静姐的梦想才会延续下去,你死了,这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没有了啊。你想想,就这样扔下这个摊子,你有脸去见他们吗?”
  “我都说了,我真的没有那个想法。”我无奈地看着林菲,“你怎么就不能信我一次呢?”
  “因为你实在太不可信了。”林菲撇了撇嘴。
  我抬手揉了揉额头,这丫头,太让人头疼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办过的一个案子,说不定能让林菲暂时忘了眼前的事,连忙说道。
  “不想听。”虽然这样说着,林菲却还是脱掉了鞋子,抱着双膝坐到了贝尔的床上,侧头看着我,嘴角带着笑。
  那是2007年的9月。
  中午时分,一栋破旧的住宅楼
  里突然传来了令人难堪的叱骂。
  “滚!”
  这是一个沧桑的老人,声音中充满了愤怒,“枉我把你养这么大,你看看你现在,还有点人样吗?”
  “钱钱没有,老婆跟人跑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家徒四壁的,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我现在卧床不起了,你就这么对我?你看看这衣服,都多少年了,这几年你给我买过新衣服吗?废物,除了在家窝着,你还能干啥?”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省吃俭用供你上学,给你娶媳妇,你就这么对我?你还是人吗?”
  砰地一声巨响,门被摔上了。
  噔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里夹杂着不甘和委屈,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秦钟走出了楼道,在单元门前站定。
  他站在阳光下,仰着头,微闭着眼睛,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死死地握着拳。他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眼角,两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哭了。
  “老秦,咋地了?”楼上一扇窗户推开,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兴奋地问道。
  “没事。”秦钟摆了摆手,转身想要回去,却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方向,走向了小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