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心疼占据上风,盖住她曾隐隐浮现的恐惧和战栗。何城寡白的面色,易碎的神情,嘴角那丝淡淡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自厌自嘲,令禾央不顾一切张开双手环住他。
  “何城,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自杀。”
  何城惊愕,胸膛前属于禾央的温热触感使他的心脏欢快得要蹦出来:“你......”
  何城的嘴角上扬,声线微微颤抖:“央央心疼我啦?我现在有你,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舍得离开,怎么甘心自杀,央央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
  第62章
  何城二十多年的经历,慢慢被拼凑完整。
  何城遗传何家的基因,淡漠且神经质,对一切抱着置之事外的态度,游离在人类情绪的边界,他幼年确诊急性焦虑症,亲眼目睹母亲被父亲杀死,父亲紧跟其后自杀。禾央从没听他提起过父母亲,当时还只当他是伤心,现在回想起何谨言说起何家过往的表情,以及何城的性格,她有理由怀疑——
  这两人,对于父母的死,没有丝毫波动。
  起码,现在是这样的。
  何城缺乏人类所特有的真善美,同理心,等等等一切值得颂扬的品质。
  何城身体虚弱,上学期间根本不是几乎没有朋友,他压根是一位朋友都没有,在禾央的第一次穿越中,禾央是何城唯一的朋友,是他唯一亲近的人,禾央侥幸在何城惊恐发作时守在他身边。而现在的何城就没那么幸运,他在病情发作时,目睹全校人冷漠或者嘲讽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骤然跌落泥潭,当场发病,这足以引起众人的谈兴。
  何城的情绪面临崩溃,远走国外,在精神病院度过三年之久,有幸在疗养期间找到喜欢的事物,他的情绪有所好转后,回到a市,恰巧租在禾央的对门,认识了禾央,并且跟她成为亲密的朋友。
  禾央是何城二十多年来唯一主动亲近他的人,他难免产生依赖和病态的偏执,想要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松开,害怕她身边出现的每个人,恐惧哪怕一丝一毫她可能离开的因素。
  禾央在黑夜里静静注视何城的睡颜,那双漂亮的眼睛被挡在眼皮底下,没了让她脸红的注视,她得以冷静思考,用她所得到的信息,慢慢在脑海里演绎何城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想得多了,心脏酸涩胀痛。
  少年的他,跟现在的他,大相径庭。
  有了裂纹的镜片,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裂缝越来越大,直至某天,镜片彻底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
  就像他的情绪。
  如果不加以修整和维护,早晚有天会走向崩坏。
  正如现实里的他选择在浴室自杀。
  可是......
  禾央的眉头蹙起,轻轻地挣脱他盖住手背的大手,指腹触到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布料,感受到来自肌肤的温热和心脏的震颤。
  她的想法出现了完全相悖的一点。
  父母的死亡无法挑动他淡漠的情绪,幼年确诊焦虑症,那他发作的次数必定不会太少,起码在高中之前就发作过许多次,按照他的性格,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可为什么仅仅是临近高考的那次,令他情绪崩溃,放弃高考,进入疗养院?
  这个时候,何城忽然发出低低的声响,安静的睡颜被悲伤代替,他似乎在梦里经历着什么,难以遏制的恐惧让他高高大大的身体蜷缩成婴孩的姿势。
  禾央的思绪被打断。
  禾央往上爬,张开手,抱住他弓起的身子,凑到他耳边轻哄:“没事的,没事的。”
  何城往她怀里缩。
  禾央静静抱着。姿势不变,慢慢沉入睡梦。
  ......
  自那天之后,何城再没提过要她辞职的话,但他却陪着禾央出门,她进入单位,他则在对面的奶茶店里等她下班,一起吃饭,送她上班,一起回家。张莉莉请了伤假,办公室里没有她,其他人也能偶尔跟禾央说几句话,可禾央却不愿意理他们,她在被孤立的时候没人愿意站出来为她说几句话,这足以让她认清楚什么人值得交往,什么人多说一句只是浪费时间。
  只除了偶尔跟李姐搭几句话,禾央在单位变得越来越沉默。在此期间,她还为张莉莉的事胆战心惊,张莉莉的腿烫伤很严重,单位里曾组织去医院探病,禾央没有去。过了几天,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同事也只是在说张莉莉倒霉,出去补妆的时候不小心被撞倒,烟灰落在裙边燃起火,没有提及何城半句。
  禾央渐渐宽心。
  禾央现在完全被一件事占据,那就是怎么才能帮助何城往好的方面发展。在家里,她几乎寸步不离跟在何城的身后,手机关机,给足他想要的安全感,而她的做法也确实奏效,她没再发现何城露出令她陌生的表情,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会温柔地询问她的意见,偶尔带点娇气地要她留在家里多陪他一会儿,禾央全都依着他。
  这天,禾央在家休班,午休睡到四点多才醒来,何城没在旁边,她走出卧室发现何城正从冰箱拿出排骨,放到水池化冻,从墙面粘着的挂钩取下袋里的围裙。
  禾央小跑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围裙,让何城弯腰,先给他套在头上,又转到他背后给他系上个漂亮的蝴蝶结。
  “看你睡得香,没叫,都几点了?”
  禾央不理他的调侃,在旁边观察他一会儿,他现在已经完全不避讳在禾央面前露出胳膊上的伤疤,穿着短袖,拿起菜刀熟练地把刮皮的土豆切成块状,禾央就跑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何城去哪里,她跟着去哪里。小小的一个厨房,几步就能丈量完毕,何城却走得慢极了。
  “做噩梦了?”
  “没有。”
  “怎么这么粘人。”
  “你不喜欢啊?”
  “喜欢,我喜欢央央这样。”何城转身,张开手免得沾满水渍弄脏她,低头亲亲她亮晶晶的眼睛。
  禾央只要休班,两人的晚饭就会推迟很多,吃完刚刚过了六点钟,禾央守着时间,眼看着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连忙跑到卧室的床头柜前,翻出他要喝的药物,兑好水温,送他的唇边。
  “药快没了,去哪里买?”
  何城仰头喝下,是放松情绪的。
  “赵姐会送来。”
  “赵姐是做什么的?”
  何城将她抱在怀里:“她是心理医生。”
  禾央立马说:“你有她微信吗,我要加她。”
  何城思考了一会儿,将手机递给她,示意她自己找。禾央接过手机,打开他的联系人,只有廖廖几个,禾央的备注在他手机里仍然是“禾央”两个字,何城的微信昵称由“h”改成何城的本名,通讯录就他俩的名字挨在一起,在最顶上。明明“h”不是很靠前的字母,他手机里也加着何谨言,给何谨言的备注同样是他的本名,怎么没跟她俩的名字挨在一起?
  禾央好奇往下看。
  发现他联系人里所有的名字都被他在最前面加了字母“z”,一群以“z”开头的联系人挤挤挨挨在最下面一排。
  她好心情地翘翘唇。
  何城:“怎么突然要加她?”
  禾央一面添加,一面回:“想要了解你更多啊,她是你的心理医生,肯定比我更了解你,也更懂得怎么才能让你的病情好转。何城,我想要你变得越来越好。”
  何城掩住翻涌的情绪:“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禾央笑嘻嘻的模样:“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何城的双手揽着她的腰,情不自禁地往怀里收了收,见她没坐稳往胸膛倒,整个人都团在他怀中,头顶扎起的丸子包抵在他脸上,痒痒的,他的喜悦满满灌注心房,黑亮的眼瞳仔细盯着她秀美的侧脸许久,终究是没忍住,穿过她的腿弯把她抱到沙发上,在她茫然无措的脸上落下一个吻。
  “等我。”
  何城开门出去。
  禾央扬声问他:“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何城:“有点事。你要是困先睡,我马上回来。”
  何城在房门即将关上的瞬间,看到禾央充满疑惑的神情,小脸白皙光滑,唇角天然上翘,眼睫眨动满眼茫然。他在门口停顿几秒,又进了屋,弯下腰用力抱了她一下,身体的接触令他眼底迸发惊人的亮光,声线温柔又克制:“你在家里乖乖的,我很快回。”
  说完,他转身离开。
  禾央想不明白这么晚了他出去做什么,没去屋里睡觉,已经十点多了,他还没有回来,禾央拿了条毯子躺在沙发上,客厅开着空调,她在舒适的冷风中闭眼,休息。
  寂静的夜晚,楼道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禾央掀开薄毯,小跑到门口,听到钥匙转动的声响,门打开,露出何城藏不住的笑脸。他的头发微微凌乱,额头汗珠滚落,穿一身蓝底印小熊图案的睡衣裤,脚下踩着拖鞋,居家的装扮显得格外柔和。
  禾央眯起眼睛,发现他一只手背在身后。
  禾央疑问:“你去哪里了,去那么久!”
  何城:“先让我进屋。”
  禾央侧身,让他走进来。他脚刚跨进门槛,把门关上,弯腰,目光平视她,眼瞳里瞬间迸发出细碎的亮点,藏在身后的手拿出,一捧灿烂热烈的红玫瑰出现在她面前,馥郁的花香窜进她的鼻息,花瓣凝着水珠,每一朵都极致绽放,花瓣鲜红热烈,新鲜得像是刚刚采摘。
  禾央呆怔地接过他递过来的捧花。
  他......连衣服都不换就是为了出去买花?这显然不可能啊!她不敢再往下想,胸腔震动得她耳根发麻。
  何城仍旧弯着腰,凑到捧花前嗅了满鼻花香,语气雀跃得像个讨礼物的小孩:“附近的花店关门了,何叔载我去的市中心,这个点几乎也没有几家开门,就算开着门那花也不新鲜,蔫巴巴的,最后找到一家花店,花都是栽种的,我选了最新鲜的,正好够十一朵,你知道寓意吗?”
  他的笑音在禾央耳侧震颤:“一生一世想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话落,他又不知道打哪拎来一盒心形蛋糕,手掌大小,在禾央面前晃来晃去。那蛋糕像是高瓦度的灯泡,晃得她眼前景象发虚。
  何城说:“央央,明天我们选戒指,再送你一捧新鲜的花好吗?”
  何城说:“央央,嫁给我吧。”
  何城的期待毫不掩饰地袒露,他眼神专注,显而易见的喜悦盈满瞳孔,薄薄的唇几乎要翘到耳根。
  禾央在他真诚的注视下,完全无法生出拒绝的心思,她看到那双明亮得足够媲美繁星的眼睛,生怕因为自己的拒绝,使它变得黯淡。
  可她又觉得太快了。
  不应当这么快。
  跟何城虽然经历了很多,当然包含高中时期发生的一切,足以了解他的为人,更何况,本就心疼他,想要给他所有能够给予的关心和宠爱,可这不代表她能够坦然地且毫不畏惧地踏入婚姻。
  禾央攥紧玫瑰花束,嗫喏双唇说不出话。
  何城嘴角的弧度变得僵硬,眼中的期待慢慢凝固,满脸的不知所措,他似乎不明白禾央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他,期待的落空让他本来雀跃的心脏重重一沉,他语无伦次地说:“央央,你、你是哪里对我不满意吗,还是我做过什么让你觉得不舒服,你跟我说说,我会改的,都改掉好吗?”
  他眼底盈满恐慌:“央央,你为什么不答应跟我结婚,我求你告诉我,我、我想跟你结婚,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们已经很好了啊,为什么,不答应我呢?”
  禾央斟酌地说:“我觉得......太快了。”
  何城蹙眉:“不快啊!”
  禾央怕他多想,连忙解释:“我是说,我们现在年纪还小,都才二十出头,完全没有必要结婚。而且,有句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多少人因为结婚关系破裂的,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啊!等过几年,过几年再提......”
  何城垂眸,若有所思。
  禾央静静等他的回应。
  何城开口:“我们结婚,并不会跟我的家人住在一起,你想要在这里住,我们就继续住在这里,你什么时候不喜欢,我们去市中心,那里还有套房子,可以作为我们的婚房,我只有何谨言一个亲人,我不会让他进我们的家,家里只有我们两人,完全不存在双方亲戚矛盾,婆媳矛盾。央央说的婚后关系破裂,只存在于别人身上,我做的饭菜你很喜欢吃,我可以包揽家里的家务活,没有任何经济的负担,央央只负责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我们的关系只会越来越亲密,怎么会破裂呢?”
  禾央抿着唇不说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只是觉得太快了,真的好快。快到她完全没有准备的时间。
  “央央,你还是不愿意吗?”
  何城在她的沉默里慢慢白了脸:“央央,你......你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我,如果喜欢一个人,会情不自禁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迫不及待和她结婚,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同意,你是因为......因为我的病吗?是不是害怕我会发病,所以不敢接受未来要和我生活在一起......”
  他的双唇骤然干涸,唇上起了干皮。眼底酝着浓重的悲伤和难过,他说:“对不起啊央央,是我心急了。”
  “我明明有精神病,却还想要跟你永远在一起,你害怕也是应当的,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提了......你别怕我,我,我会好好吃药的,我的病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