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只是,那之后出现的字迹跟先前的相比,分明潦草了许多,王五娘每天记载的文字,也短小了许多。
  更让人震惊的,还是那上面记载的内容。
  同一时间,不远处的厢房里。
  周嬷嬷给歪在美人榻上的余夫人递了杯茶水,叹息一声道:“夫人,方才余十来报,官府的人找到这里来了,同时来的,还有各大家族的人。”
  余夫人淡淡一笑,喝了口茶道:“不用管他们,他们也就敢虚张声势一下。”
  周嬷嬷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道:“余十说,郎君也来了,还把小郎君带了过来,他遣人与余十交涉,说想与夫人面对面谈谈。”
  郎君这会儿把小郎君带来,分明是想诛夫人的心!
  小郎君本是和夫人一起待在这庄子上的,为了今天这件事,夫人前两天,就以病情加重为由,把小郎君送回了王家。
  周嬷嬷哪里不知道,夫人是怀着诀别的心情,把小郎君送走的!
  郎君这会儿把小郎君抱了过来,分明是想打亲情牌,让夫人收手啊!
  第150章 让人绝望的日录(二更)
  余夫人这回沉默了许久,许久,就在周嬷嬷以为自家夫人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余夫人低笑一声,道:“让余十回话,我不会见他们,让他跟圣杰说,照顾好君儿。
  君儿……身体里流着王家的血,跟我苦命的珍儿不同,王家人绝不可能伤害他,他这一生,都会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平安顺遂,这是我这个做娘的,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可我的珍儿……她从小跟着我,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她刚随我嫁来京城时,因为周围人的恶意,一度不愿意开口说话,也不愿意吃东西,瘦得仿佛皮包骨。
  我那时候已经后悔了,我想带着我的珍儿离开,只要我的珍儿开心快乐,要我放弃什么都可以。可是,我的珍儿是多么菩萨心肠啊,她看出了我不舍得圣杰,拉着我的衣袖说,阿娘,留下来吧,珍儿想留下来。
  那之后,她逼着自己吃东西,逼着自己开心起来,她那时候,还不到七岁啊!如果我没有执意嫁给圣杰,珍儿就不会出这种事,如果我那时候带着珍儿走了,珍儿也许早已是嫁人生子……
  这一回,我不会再退缩,我一定要找出害死了珍儿的人,为珍儿报仇雪恨!”
  看着自家夫人眉眼间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周嬷嬷暗叹一声。
  他们夫人的执念,连佛祖都渡不过去,只靠郎君和小郎君,就更不可能了。
  她没再说小郎君的事,低低道:“可是,这一回虽然赵少夫人和江二郎都在,但他们都不是精通刑侦案件的人,这三天里,他们真的能找出害死五娘子的人吗?”
  余夫人疲累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没关系,我自有对策,看着罢,那个人逃不掉的,就算他下到深渊地狱去,也逃不掉。”
  此时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众人看着日录上越发缭乱的文字,眉头越蹙越紧。
  “天禧五年九月二十日,我竟然已是那么多天没记日录了,我这些天浑浑噩噩的,多希望那天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但不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清楚知道那不是噩梦,我才那么绝望!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为什么不干脆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上?”
  “天禧五年九月二十二日,我昨晚又做噩梦了,梦里,那个人又在喊我刘珍珍,他说我低贱,说我痴心妄想,说我只是地上的一条蛆,却偏要做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我没有!我没有!为什么这天底下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
  先前,王五娘都是每天坚持记日录的,停了四天后,她记日录的间隔不但长了,后面,竟是连日期也没写。
  “我不行了,我感觉我要崩溃了……谁能来救救我?我感觉自己是这天底下最肮脏的人……如果我死了,阿娘会伤心罢?少华她们,也定是会伤心的罢……”
  “今天少华她们又来了,我没见她们,小桃说,少华很担心,在厅堂里等了我许久,我也好想见见她们,好好跟她们说说话……
  我知道母亲也很担心我,今天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天香阁选购脂粉,我不想去,但看到母亲担心的眼神,我不忍心拒绝……但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遇见陈曦和沈枝意!我讨厌她们!定是因为她们,那个人才知道我叫刘珍珍,才会这般羞辱我,我讨厌她们!”
  “我完了,我真的要完了,我的事情,是不是已是暴露了?特别是九嫂,她为什么天天都要来找我?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我甚至觉得,她看着我的眼神都带着鄙夷,我错了,我错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不该苟且偷生,我就该去死!”
  “我为什么还不死!”
  这本日录最后一页有文字的纸上,就简单粗暴地写了这么一句话,那句话的字迹潦草得,在场众人不仔细辨认,都认不出来。
  一众人看完,只觉得一颗心都在发颤,这后半部分,哪里是一本正常的日录,分明是一个女子陷入绝望后无助的呐喊!
  她到底遭受过什么?才让她痛苦得,就连最爱的家人和朋友都无法唤起她生的欲望。
  那个伤害了王五娘,又那般用言语羞辱她的人又是谁?!
  他们也终于明白,看着与这件事没什么关联的徐雅为什么也会被抓进来了,只因为王五娘在日录里提到了她。
  池子边的一小片空地里,一时沉寂得诡异,直到,徐静的声音响起,“刘珍珍,可是王五娘跟随母亲嫁到王家前的名字?”
  柳扶月连忙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点头道:“对,珍娘的亲生父亲姓刘,当时她的名字叫刘珍珍,嫁入王家后,她的名字就改为了王淑珍。珍娘……不太喜欢别人说起她以前的名字,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只是她心疼余夫人。
  余夫人嫁进王家后,身边的人其实一直不怎么看得起她,总在私下里说她的出身和二嫁的事,珍娘担心她原来的名字传出去的话,别人会用这个名字嘲笑她,进而嘲笑到她母亲身上。
  我们也是跟珍娘熟了后,珍娘私下里告诉我们的。”
  这也是她们不叫她的名字,叫她珍娘的原因。
  徐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地看向陈曦,“既然如此,为何陈娘子会知道王五娘的原名?”
  日录里可是说,那个羞辱王五娘的人之所以知道她的原名,是从陈曦那里听回来的。
  陈曦脸色一白,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真的与她有关,连忙道:“我……我也是无意间听回来的,我知道王五娘的原名后,确实……确实故意在她面前说了几次,但那之后,她就因为跟吴三郎退婚的事一直闭门不出,我压根没机会见到她!”
  徐静却不带什么情绪地勾了勾嘴角,“陈娘子,事到如今,隐瞒对你可没什么好处。王家本就不喜余夫人和王五娘的出身,自是不会主动在外面说起她们进入王家前的事情,甚至,会帮忙遮掩。
  便连赵少夫人她们,也是在和王五娘相熟了后,王五娘主动把原名告诉她们时,她们才知道的。
  这种情况下,你要如何‘无意间’得知王五娘的原名?或者,你可愿意把你是如何‘无意间’得知王五娘原名这件事,详细与我们说一遍?”
  第151章 问询的技巧(一更)
  陈曦的脸色霎时更白了,面前这女人,竟仿佛能看透她的每一句谎言一般!
  一直吊儿郎当的江二郎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终于第一次正眼看向了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
  这个赵少夫人倚重的女子,好像还真的有几分本事。
  赵少华的脸色已是沉了下来,厉声道:“陈曦,你若想活命,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我很肯定,西京的权贵圈子里,除了王家的人和珍娘身边的人,再没有人知道珍娘的原名,而王家的人和珍娘身边的人,绝不可能主动向外面的人说起这件事!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珍娘的原名的!”
  见所有人都无比谴责地看着她,陈曦暗暗咬了咬牙,仿佛豁出去一般尖声道:“我、我特意叫人去蓟州查的!满意了吧!那段时间,我大堂兄要去蓟州公干,我想到余夫人的娘家便是在蓟州那边,便……便拜托我大堂兄帮我打听了一下王五娘的事情……”
  她特意叫人打听这种事,竟然只是为了羞辱一个和她无怨无仇的女子。
  赵少华眼中的恨意,简直就要化成箭矢,朝陈曦射去。
  但她还算有理智,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什么,努力稳了稳情绪道:“如此,那个羞辱欺负珍娘的人,就不可能是从别处得知她的原名,珍娘应该没猜错,是你无意间在那个人面前说了珍娘的原名,他才会知道的。
  你老实说,你都在哪些人面前说过珍娘的原名?”
  “事情、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怎么可能记得……”
  陈曦自知理亏,见江二郎看着她的眼神也带上了一抹冷冽,委屈得都要哭了。
  赵少华却冷声道:“不记得也要记得!我给你一刻钟时间整理思绪,否则,这里的人若死了,就是你害的!”
  陈曦眼眸微瞪,这么重的罪孽她哪里背得起,霎时也不敢再说什么,开始努力回想那时候的事情。
  王五娘日录里披露的事情,远不止这件事。
  徐静已是开了个头,干脆继续说了下去,“王五娘的不正常,都是从天禧五年九月十五号之后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定然遇到了什么事,这件事,显然与害她做噩梦的那个人有关。在那之前,她唯一做过的、我们知道的有可能让她遇到这件事的事情,便只有去找吴三郎谈谈这件。”
  这都是她基于日录的内容推断的,只要是看过了日录的人,理应都能推断出来。
  赵少华点了点头,道:“我也这样觉得。”
  说着,她一双犀利的眼眸带着千钧气势看向吴宥秉,冷声道:“吴三郎,该你说说了,珍娘当初,是哪一天找的你,那一天又发生了什么,还是说,那个羞辱珍娘的人,就是你?!”
  “你可别随意冤枉人啊!我和那女人退婚后,除了赏雪那次偶遇,就没见过她……”
  吴宥秉激动地说着,突然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太确定地道:“不对,好像、好像还是见过一回的……我记得那是在我和她退婚之后的第三天,我约了冯七他们去贵香院喝酒,出门时,那女人堵在了武顺侯府的街口,说什么想和我聊聊……
  我当然没话跟她聊,看都没看她就走了。”
  赵少华的拳头不自觉地捏了捏,“你就把珍娘一个人留在那里了?”
  “否则呢,我还真的要跟她促膝长谈一番啊?不过那女人出乎意料是个脸皮厚的,被人这样甩了冷脸竟然都不在乎,还追了上来。”
  赵少华一愣,连忙问:“她追你追到了贵香院?”
  贵香院,可是西京数一数二的销魂乡!乱得很!
  珍娘这样的小娘子去了那种地方,能遇到什么好事!
  “啊,我也惊讶呢。”
  吴宥秉不耐烦地道:“但幸好她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跟着老子一起进去,那之后,老子就没再见过她了。”
  徐静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就是说,你从贵香院出来后,王五娘已经不在外头了?”
  “对。”
  吴宥秉越发不耐烦了,然而,当他对上徐静的眼眸,整个人霎时怔了怔。
  啧,先前倒是没发现,这奇奇怪怪的女人竟是长了双会勾人的眼睛。
  他不自觉地勾了勾唇,露出了一个自以为风流实则猥琐的笑容,道:“我和冯七在贵香院里头大概快活了两三个时辰罢,出来的时候早就过了宵禁了,她一个小娘子哪里敢在那种地方待那么久,定然早就回去了!”
  徐静其实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他,只是看到他这笑容,不禁眉头一蹙,转向赵少华道:“你可知道王五娘先前的贴身侍婢是谁?”
  王五娘去找吴宥秉不太可能是一个人去的,这件事,她的贴身侍婢定然知晓。
  赵少华点了点头,突然转身,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两个年轻侍婢,道:“珍娘的贴身侍婢是小桃和牡丹,珍娘没了后,她们便去了余夫人身边。余夫人刚好把她们留下来了。”
  她们显然跟赵少华很熟,见赵少华朝她们招手,立刻脸带忐忑地走了过来。
  赵少华道:“吴三郎说,珍娘在她和吴三郎退婚后的第三天去找过吴三郎,你们可知道?”
  牡丹看着比较机灵,立刻点头道:“这件事奴婢和小桃都是知道的,奴婢和小桃还劝过五娘子,让她不要去,但五娘子那时候铁了心,压根听不进奴婢们的话,还不许奴婢们跟夫人说。”
  众人霎时精神一振,赵少华紧接着问道:“吴三郎说珍娘跟着他去了贵香院,而他从贵香院出来时,珍娘已经不在了,你们可知道,珍娘是什么时候走的。”
  然而,这个问题,两人远没有第一个问题回答得利索,对望了一眼后,还是牡丹开口道:“说实话,奴婢、奴婢们也不知道,五娘子见吴三郎进了贵香院后,还不愿意离开,奴婢们好说歹说,五娘子终于愿意到贵香院旁边的一座茶楼坐着等,奴婢则代替五娘子守在贵香院旁边,等吴三郎出来。”
  小桃接着道:“那时候,是奴婢陪在五娘子身边,也是奴婢不好,那天奴婢肚子有点不舒服,中间去了趟茅房,再出来时,五娘子就、就不见了……奴婢立刻去找牡丹四处寻五娘子,却寻了半天都寻不到,我们只能匆匆回王家,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夫人,谁料、谁料回到去才发现,五娘子已是回来了……”
  众人一愣,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赵少华问:“你们回到王家是什么时候……不对,你们找了珍娘多久……也不对……”
  赵少华到底没查过案子,不懂得问询的技巧,见她急得手足无措,徐静只能开口道:“你们可记得,你们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现你们五娘子不见了,回到家见到你们五娘子的时候,又是什么时辰?”
  赵少华不由得眼睛一亮,看了徐静一眼。
  不愧是徐大夫,简直完美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小桃立刻道:“奴婢们发现五娘子不见后,心慌得很,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什么时辰。五娘子不见了的时候,是大概酉时正(约为下午六点),奴婢和牡丹在贵香院附近找了半个多时辰,回到王家见到五娘子时,大概是戌时正(约为晚上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