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下官认为,宋简之不妥。”韶宁和站起身,不疾不徐地道,“恐怕皇上不会接受我们的提议。”
  李往昔十分惊诧于韶宁和的突然表态,脱口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之前蔡大人说,皇上对人选并未明示。但下官认为,皇上虽未明示,却已有了暗示。”
  蔡衡宇怔了怔,问道:“皇上有了暗示?什么暗示?”
  韶宁和侃侃而谈:“请恕下官直言,我们这光禄勋是什么地方,说白了就是培养、储备新晋文武官的地方,从我们光禄勋出去的官员,大多是能为大曜做出贡献的国之栋梁——这也是光禄勋虽然机构地位不高,却一直备受历代掌权者重视的原因。
  “如今皇上既然将推举权交给了光禄勋,必是想在新晋文武官中挑选年轻后辈,而不是任用有资历的前辈。所以下官敢断定,宋简之此人,不符合皇上的要求。”
  韶宁和这番话,却是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他之所以认为宋简之不合适,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宋简之与宋翊之间存在着的家族纽带,他们之间虽是远亲,但毕竟同为宋氏家族的后代,但就这一份血缘关系,就足以令皇上忌讳了。
  但这一层深意,却不能剖析太过,以免给他人留下口实,为自己招来祸患。
  在场众人虽未必能想透这一层,但仅根据韶宁和的字面意思,也推断出了个大概——如果皇上真要任用新晋武官,那岂不是代表着,他打算培植完全属于自己的新势力,以替换朝中老臣所掌控的旧势力?这得冒多大的风险啊?
  想到此,许多人都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且不说小皇帝是否真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就算有,他也未必有这样的胆量吧?西北大军现在已经完全由宋家所掌控,如此直截了当地换掉宋翊,万一兵权交接过渡不当,那可是有反噬朝廷的风险啊!
  【注】本文背景虽是架空,但既然官制方面参考了汉代,左右尊卑方面也参考汉代吧,汉代尊右,所以文中李往昔座位偏左,是一种自谦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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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与会众人尚未从这一认知中缓过神来,又听韶宁和口风一转:“当然,下官如此揣测,也是无凭无据,仅供诸位大人参考罢了。”说完,便要落座。
  蔡衡宇却微笑看着他:“韶议郎,别忙着坐。”
  韶宁和只得再度起身:“蔡大人有何吩咐?”
  “既然你认为宋简之不合适,不知你心里,可另有合适人选?”
  韶宁和低头看了看会务人员事先提供给他们人手一份的光禄勋文武官员花名册,微微皱眉,犹豫道:“下官……”
  “但说无妨。”蔡衡宇鼓励道,“在议事结果尚未有定论之前,谁都可以直抒己见,就算说错了,相信大家也不会怪罪。”
  他说着,扫视了一圈会场,在场众人都配合地保持着沉默。
  韶宁和略一思量,指着花名册中某位武将的名字道:“下官觉得,上官远途算是个不错的人选。”
  众人听闻此言,“哗哗”地翻着名册,仔细阅读上官远途的个人履历。
  韶宁和解释道:“上官远途,不论是年龄、资历还是作战经验,都与宋简之不相上下,他唯独缺的,是宋简之那庞大的家族背景。但若撇开家世背景不谈,上官远途也算得上是光禄勋年轻一代将领中的佼佼者了。”
  众人看着那份履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意见很不统一。
  最后,蔡衡宇作出决定,同时将宋简之与上官远途两人的身世背景与个人履历呈与皇上,由皇上亲自定夺。
  会场上方的阁楼中,一直凝眉聆听会场讨论的闻守绎,此时侧身朝一旁的管喻龄微微一笑:“不得不说,在一些敏感问题上,韶议郎比其他几位看得更通透些。”
  “是是。”管喻龄忙叠声应和,心中却在嘀咕,听丞相大人这意思,韶宁和算是押对了?但以他这区区议郎地位,鲜少有机会直接面圣,他又是从何处猜度出皇上言语背后的深意的?
  如此看来,韶宁和这份洞察先机的敏锐度,别说是在场诸位了,连他这光禄卿也只能自叹弗如啊。
  管喻龄只顾着暗自汗颜,却没有发现,闻守绎注视着韶宁和的目光,渐渐涌现出别样的光华。
  此刻的闻守绎,内心不得不承认,他开始对韶宁和此人感兴趣了。
  他突然有些好奇,如果他松开对韶宁和的桎梏,凭着韶宁和自身的才能与实力,他究竟能在这一条布满荆棘与陷阱的官途上,前行多远。
  会议结束第一项议题的讨论后,紧接着进入第二项议程——推选派往西北驻军的文官。
  往军队之中派遣文官,这自大曜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先例。但皇上想要增派文官的意图并不难猜,毕竟要接手西北大军的兵权并非易事,增派一名文官,在一定程度上能起到协助管理的作用。
  但这人选……众人又开始犯头疼了。
  议郎史一飞道:“皇上让我们推荐文官,这不是为难我们么,我们文官不同于武官,有闲的没常务,有常务的没有闲,如果不经本人同意,我们强行推荐了只会得罪人啊。”
  史一飞这话,其实道出了光禄勋一部分文官的苦衷。
  在光禄勋中,并非每一个文官都有常务职能,比如以蔡衡宇为首的光禄、太中、中散、谏议四位大夫,以及韶宁和、史一飞这些议郎,都是属于没有常务的闲职,朝廷再怎么缺人,也不可能派这些没有经验的闲散官员去管理军队,那是要闹笑话的。
  但是有常务职能的那些官员,平日里公务繁忙,手头工作不是说放便能放的,人员抽调的后续交接问题也十分繁复。更何况大部分文官不乐意去驻军地吃苦受累,若是遇到脸皮厚些的,以工作交接为由,拖它个三五月,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些都只是表面原因,最重要的是,去西北驻军地协助新上任的武将统辖西北大军,在众人眼里,这绝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且不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官员能不能降服那些靠拳头吃饭的军营粗莽汉子,万一朝廷与军队矛盾激化,那被派往驻军地的文官活脱脱就成了自动送上门去的待宰羔羊。
  当然,事情都有其两面性。被派往西北驻军地,是挑战,同时也是机遇,如果军权交替能够顺利实现的话,身为先遣人员的这两位文武官,就是皇帝眼中的大功臣,朝廷人人羡慕的大红人了。
  所谓“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在场众人,又怎会想不通其中利害,只不过文官大多谨小慎微,能守住眼前利益即可,不似武官那样具有冒险精神,是以要他们推荐合适又自愿的文官人选,并非易事。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却见李往昔缓缓站了起来。
  “我……自荐吧。”李往昔神色看起来十分平和,似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的口。
  但他的这一举动,却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脑子进水了的傻子。
  蔡衡宇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李往昔,又看了看韶宁和。
  以往每次召开会议,李往昔总是表现得十分活跃,虽不能说每一次提出的建议都能被采纳,但至少他踊跃发言、直抒己见,与向来表现得非常沉默木讷的韶宁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是这一次,这两人却像是性格互换了一般。韶宁和在上半场会议时侃侃而谈的模样,与以往的沉默寡言相去甚远,而原本一直非常善于出谋划策的李往昔,却是从会议一开始便显得心事重重,鲜少开口。
  如果说之前蔡衡宇对李往昔的反常感到疑惑的话,此刻,他总算是心里有了些谱——难道说,李往昔自从得知今次会议的议题之后,便开始思考自荐文官人选的事情了么?他虽然不清楚李往昔自荐的原因,但是看得出来,他在开口之前,下了很大的决心。
  蔡衡宇心下一松。在他看来,李往昔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虽说这个年轻人升任光禄丞时日不长,为官经验也还比较欠缺,但如果只是凑个名额充个人数的话,李往昔至少表面看起来还是很拿得出手的——光禄勋二把手,足够显示光禄勋对本次人选的重视程度,就连皇上,恐怕也无法指责光禄勋的敷衍了事吧。
  “你……考虑清楚了么?”出于慎重,蔡衡宇还是开口确认了一下。
  李往昔点了点头:“是,我考虑得很清楚了。”
  蔡衡宇又按照流程询问了一下在场众人的意见,大家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于是这第二项议题,就此尘埃落定。
  闻守绎在李往昔起身自荐时,便起身离开了。因为他知道,会议即将结束,他得赶在会议结束前离开,以免被参会人员撞见。
  光禄卿管喻龄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议郎阁,口中小心翼翼地问道:“丞相大人,关于这一次会议的讨论结果,您……”
  “哦,我只是来旁听的,没什么意见。”闻守绎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便转身上了轿。
  管喻龄依然一头雾水,怔怔目送闻守绎远去,又过了半晌,突然脑中灵光乍现——原来丞相大人旁听会议什么的,全都是幌子,他是专程为观察韶宁和而来。
  刚开始他对韶宁和这大半年的毫无建树表现出不满,其实是以退为进,暗示他今后韶宁和将有所作为,应当给予适当提携了。
  想到此,管喻龄懊恼得直拍脑门,他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第六十九章
  不多时,会议便结束了,参会人员鱼贯而出。
  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人,一个是李往昔,另一个,是韶宁和。
  此时的李往昔,盯着手中那份文武官花名册,怔怔出神。虽然自荐成功,他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之色。
  “为什么选择去驻军地?”韶宁和缓缓走到李往昔面前,眉心微蹙,疑惑不解。
  李往昔收回神思,抬头见是韶宁和,表情惨淡地笑了笑:“难得你主动找我说话。我能理解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韶宁和不自然地撇了撇脸:“大家好歹同僚一场……”
  “韶宁和,你的心太过仁慈。”李往昔打断了他的话,“虽然你依然……对我以前犯下的错耿耿于怀,但是你心底还是会为我担心。这是你的优点,但也终将成为你的软肋。”
  韶宁和被他一语中的,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李往昔却似乎已经无所顾忌,干脆把话说开:“老实说,我之前挺讨厌你的,明明有才能,却丝毫不作为,装得像个窝囊废。所以我心里很看不起你,我想尽可能爬得又高又快,远远地将你甩在后头。但是现在细细想来,其实我是在惧怕你,因为我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剥去这层伪装,当你毫无保留地释放你的才能的时候,我便不再是你的对手。
  “但是如今,我为我的急功近利尝到了苦果。我能预见到自己的仕途,如果再这样半吊子地耗下去,终究有一天会走到尽头。与其在这光禄丞的位子上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主动争取机会,大胆去拼搏一番,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所以宁和,你不必为我担心,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不论结局是输是赢,我都不会后悔。”他说着,顿了一顿,“至于你,终于不再甘心做个窝囊废了,虽然于我而言,绝非喜闻乐见之事,但我还是得恭喜你。”
  说罢,他不等韶宁和开口,便转身踏出门去。
  这日傍晚,伶舟发现韶宁和回到家之后,情绪有些低落,有时候就算故意逗他说话,他也显得兴致缺缺。
  吃过晚饭之后,韶宁和便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万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低声问伶舟:“少爷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也纳闷啊。”伶舟咕哝着。
  他记得韶宁和今早出门的时候,似乎曾经提过,议郎阁有个会议要参加,当时他还摩拳擦掌,打算在会议上好好表现一番的。不过,看眼下的情况,难道表现失败了?
  如此想着,伶舟在书房门外徘徊了一会,然后敲门问道:“少爷,我能进来么?”
  片刻之后,韶宁和为他开了门,待他进入之后,便又将门锁上了。
  伶舟扫视了一下书房内,发现书桌上放着的不是书,而是一张地图。
  他走到书桌前,瞄了地图一眼,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对地图感兴趣了?”
  “我只是想知道,西北驻军地,距离繁京有多远。”
  伶舟皱眉看着他:“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