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观亭月长长地换了一口气,“之后……”
  “我用了五天五夜的时间,把大家葬入郊外的山林。”
  “开始是一个人,幸而过了半日便有不少村民赶来帮忙。”
  她拖着一身伤病,哀思深重,情绪与躯体皆在崩溃的边缘,硬撑着收拾完战场,没多久人就晕倒了。
  “我当时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多亏住在近处的山民心善,把我带回家去照顾。直到十天后,人才开始转醒,脑子浑浑噩噩的,足足养了一个月的伤。”
  观亭月不经意道,“待我伤势转好了,才听农人讲说,襄阳城已被敌军攻破,上万驻军死得一个不剩。”
  “是你们的兵干的,对吧?”
  她言罢,嘲讽般轻笑,“狗咬狗,真是活该。”
  李邺倒不在意她夹枪带棒的讽刺,“对。”
  “襄阳的确是我们打下来的,不仅如此,当年带兵攻城的主将正巧就是我。”
  他忽然往前倾了倾身,“那么,你想知道这城是如何被我们拿下的吗?”
  隐约感到这番话别有他意,观亭月怀疑地皱眉,探究地打量李邺。
  “实不相瞒,在你们大奕军中布眼线不算什么难事。”他放松了姿态,“观老将军的死遮掩得再好,也不免有风言风语流出。”
  这类小道消息反而在底层的士卒间最先流传。
  他们不起眼,但人多嘴杂,几个来回一转,很快连源头是哪儿都弄不清,更谈何制止。
  当燕山得知观林海的死讯,已经是事发的第七日了。
  彼时他孤身待在司徒诏的军营内,平素受尽白眼和排挤,几乎没什么朋友。因而人们与他提起此事,语气里多是调侃的意味。
  “燕山,你的老东家现在终于没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大仇得报啊?”
  “依我看,就该请大伙儿喝顿酒庆祝庆祝——”
  “对对对,请喝酒!请喝酒!”
  他刚从训马场回来,灰头土脸,脏污不堪。闻言怔愣地在原地呆了半晌,神魂出窍似的,久未说话。
  由于他平时也经常不爱搭理人,兵痞们并不发觉有异,只一个劲儿起哄。
  好一会儿,燕山才沉默地从人群中穿过。
  “燕山,走哪儿去啊?”
  “嘿,问你话呢!”
  他被推搡了几下,难得没怎么反抗,神情毫无波澜地凝视别处。
  “这傻东西,高兴傻了吧?”
  “我早说他脑子不好使,否则又怎会被观家赶出来。”
  ……
  任凭周遭怎样喧闹讥笑,他面色始终挂着不似活人的灰败惨淡。
  燕山在懵懵懂懂中回到营房,翘掉了夜里的值守,错过了用饭的号角,一宿愣愣地睁着双目,直到血丝爬满眼瞳。
  大将军,殉国了……
  战死襄阳。
  那她呢?
  她还好吗?她……活着吗?
  如果她也不在了呢。
  如果她不在了……
  一想到这个假设,燕山无端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惘。
  忽然不明白,自己心甘情愿地忍受羞辱,心甘情愿地给人鞍前马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观家军的精锐已全数覆灭。
  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了。
  燕山用力收拢五指的力道,摊在桌上的一本旧书顷刻被攥成了废纸,少年的手背青筋暴起,在昏暗的营帐中不住发抖。
  翌日,集结操练的胡笳吹响之前,有个清瘦的身影披着浓浓晨雾,于未央的长天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军营。
  “他找到我时,衣衫破烂,嘴角还挂有淤青,一路上应是吃不了不少苦。”李邺如是道,“那会儿他还是个少年呢,年岁不大,眼睛却极亮,目光坚韧得像那种……长在山里的野狼。”
  观亭月的两弯淡眉从他开口讲这段过往时,便一直若有似无的皱着,视线不自觉落在一旁燕山的脸上。
  他此刻模样很安稳,五官舒展,连吐息也是均匀的。
  观亭月动了动自己被燕山攥在怀里的手,拇指细细地摩挲了一下他睡得暖和的手背。
  “他对我说,想要投靠绥军,而自己揣着南部司徒诏的令牌,足以取得大奕任何一支军队的信任,可以与我们里应外合——官职不重要,钱财也不重要,事成之后甚至可以随我们处置。”
  “但唯有一个条件。”
  李邺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字一缓,“他要攻打襄阳城,并且要亲手将守城之将千刀万剐。”
  他笑得意味不明,“襄阳其实不在我军北伐的计划之中,可我仔细思量,认为胜算极大,倘若能顺手收下一座城池,也不是什么坏事。”
  观亭月冷不防地开口:“所以你便顺水推舟的,‘利用’了他?”
  听出她字里行间外露的危险,后者替自己撇清,“说利用就太严重了。”
  “我与他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最后大家也如愿以偿了,不是么?”
  “而且……”李邺刻意顿了顿,“他很有意思。”
  观亭月不解地冷眼瞥他。
  “我那时试探了他一下,我说,你叛国投敌必将惹来众怒,襄阳城守军多半要拿你泄愤,不怕给我们引路之后,被曾经的同袍们碎尸万段吗?”
  “你猜燕山是怎么回答我的?”
  她犹豫着抿紧嘴唇,心绪蓦地翻起一些百感交集。
  中年人玩味地扬起眉梢,不等观亭月发问,便自顾作答,“他说——我只要襄阳主帅的命。”
  “别的,都无所谓。”
  从古至今,还未有过这样投敌的兵将。
  因为他根本,就没想活着离开。
  漫长的陈年旧事言至于此,连李邺都感到几分怅然若失,他将身体放松在帽椅里,神色浩远地慨叹道:“一晃几十年过去,大小战役无数,现在能回忆起来的,也就寥寥一二。”
  “可我至今还记得奇袭那一晚,燕山手持两柄长刀,在城墙上忘死拼杀的样子。”
  “很可惜啊,你真应该看看这小子当时的眼神……我从没见过这么疯狂的一个人。”
  少年给他们打开了城门。
  披着粼粼战甲的兵马鱼贯而入,李邺一早得到情报,知晓守城大将的主帐在东北,而对方若是要潜逃,自然是往北城去。
  他留下大队人马堵住退路,自己则领着一支精兵乘胜追击。
  回想那时,他大概是在北门前发现敌军主将行踪的。
  李邺匆忙勒紧缰绳,一滩鲜血恰好喷溅在面前的石阶上。
  他看见倾倒的火盆点燃了城墙角落里的辎重,破败的大奕旗帜瘫倒在地。
  这日正逢十六,圆月亮得宛如旭日,一个形销骨立的人影鬼魅般在城头纵跃,细长的刀刃简直看不出痕迹来,劲风过处便是血雾朦胧。
  少年的冷铁上映照着杀气,他近乎凌虐地对着前方一人不顾一切的劈砍、刺挑,每一刀都不致命,可每一刀皆带着他滔天的恨意。
  血水浸透了衣袍。
  他一面砍,一面发了疯一样的怒吼。不常出声的嗓子带着低哑而明净的音色,在这月夜里,在尸横遍野的古城中,让李邺莫名感到悲壮。
  不知多久,燕山才冷静下来。
  李邺爬上城楼,站在阶梯口遥望着不远处的少年。
  他左手斜握长刀,右手紧攥一颗布满血污的人头,听到动静,反应却似乎比寻常人慢上许多,片刻后方木讷地抬头与之对视。
  那张脸上,纵横的血迹黏住了青丝,散发遮面,仅露出两只锐利的眼,狼狈里透着生无可恋的死气。
  李邺乍然看见他的眼神,心中顿时意识到——这小鬼对人世已经不再眷恋,倘若自己不拉他一把,大概活不长久的。
  “诶,小孩儿。”
  他抬了抬下巴,笑得人畜无害,“如果没地方去的话,要不要来我这儿?”
  燕山茫然空洞地站在原处,一言不发。
  “别着急拒绝嘛。想想看,你所惦念的,所要寻找的那些人,指不定还活在世上。”
  李将军大尾巴狼一般,讲得头头是道,“你难道不想保他们平安吗?”
  “权势、地位才是这世间最能保命的东西,你若将来能够身处高位,何愁不能护你想护佑之人,寻你想寻之物?”
  闻得“平安”二字,少年枯槁如灰的目光轻轻一闪。
  在那当下,李邺知道,有得救了。
  第79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
  烛火的最后一点光在空气里微弱地颤抖两下, 终于黯然褪去。
  观亭月坐在漆黑的房间中,安静地回想着今晚听来的所有过往。
  直到窗外透出一抹淡淡的微亮,她才缓慢地收拢思绪。
  燕宅的几个老仆人睡得不多, 很早便起了, 院外依稀有轻浅的人语。
  她站起身,感觉坐了一整夜的四肢僵硬又酸麻。
  在昏暗不清的晨色间, 观亭月终于小心翼翼地掰开燕山扣在她手上的五指,轻轻放进被衾里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