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爱了很久的朋友
  三,长沙
  其实夜里的事顾然是有意识的,他一直以来都容易比别人保持精神上的清醒,齐老八说他是通了天的。老八的话神神叨叨的,顾然听了一耳朵也就过了。
  平心而论,顾然确实对这瞎子有些兴趣,身手本事、行事作风,都对他胃口,与长沙城里头那些总有些前瞻后顾的人不一样,瞎子这人更自我、更自由。
  顾然觉得,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
  与其说他是醉酒,不如说是假借醉酒之名,来肆意释放一些在不经意间萌生的情思。
  顾然本就不是什么自律的人,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常睡到日上三竿,这次更是等瞎子叫他吃饭才起床。
  在北京这户破落宅院住了几天,瞎子还有活,顾然也该回长沙了。
  分别前,瞎子给了他两坛酒并一只玉佩,笑着说:“答应你的报酬,枪我会想办法让人送到长沙。”
  顾然“啧”了一声,只接过了玉佩收在包里,“酒你拎着,怪沉的,到了车站再给我。”
  瞎子笑了笑,揽着顾然的肩膀往墙根走,又□□出去,叫了黄包车去火车站。
  顾然买了张去长沙的火车票,瞥见瞎子的车票是去四川的。
  瞎子注意到顾然的小动作,调侃道:“怎么,舍不得我?跟我去四川?”
  顾然白了他一眼,从瞎子手里抢过两坛酒,佯怒道:“赶紧滚!”
  瞎子的车票时间很近,已经可以上车了。他看了一会儿顾然,然后笑笑,走到自己的车厢上了车。
  战争一场接一场,太平日子不多,打完了日本又开始内战,顾然不想琢磨这些政|治上乌七八糟的事,每每张启山与他谈起也总是囫囵过去,明摆了不想掺和。
  顾然没瞎子的联系方式,这家伙一看就是居无定所的,因而每次只能等瞎子给他发信,但更多时候是在街上逛的时候被个戴墨镜的人拍下肩头,或去二月红的梨园又看到有人占了自己的座。
  每次见到瞎子的时候,他虽然洗了身上的土腥味,但顾然能闻到他身上的血味,到了晚上一脱衣服,也能看到一身的伤。
  顾然知道瞎子是在追着每个斗里的线索去寻找解决眼睛问题的法子。他的古文造诣比瞎子好很多,对书简石刻之类的更熟悉,尤其是年代早些的东西。
  瞎子还奇怪过顾然的这一本事,但顾然自己都搞不清楚,仿佛是娘胎里带的似的,便只归为失去的记忆的一部分。
  顾然这些年帮瞎子看过不少倒腾出来的文字,他知道瞎子在这些文字记录中找下一个可能有用的斗,有些线索藏得很深,俩人得研究个把月才能弄明白,有的却很是浅显,顾然只读了两遍就说出了个地名。
  只是除了最开始瞎子邀请他一起去的那趟广西,他再也没和瞎子一起去过。
  很长一段时间,在二人说天侃地风花雪月的背后,是顾然的左右为难。
  起初几次,确实是他有事离不开长沙,便推了瞎子的一块下斗的邀请,但后来则是他有意回避了。
  顾然虽然不算聪明,但瞎子的手段也并不高明,多来几次,他就能看出来,有些书简是瞎子真的解不明白,有些则是瞎子将信息送到他眼前。
  换句话说,瞎子在借研究文字的事,告诉顾然他每一次的去向。
  更让顾然陷入思虑的是,瞎子对治眼睛这件事很急切。
  眼疾会影响到瞎子的生命,显然他不想死。
  顾然一点都不意外瞎子可以通过他们几年的相处中看出他不会衰老,可以活很久的事实,同时,他也发现了瞎子是与他一样的长生者。
  瞎子治眼疾的目的,一目了然:他求一份长久。
  顾然不否认他喜欢瞎子,瞎子有些疯魔又洒脱的性格很吸引他,而且他们在许多事上真的很有默契。
  比如瞎子后来再也不主动邀请他一起下斗,而只是将文字信息送到他面前,无需拒绝的尴尬,也短暂地维持住了二人之间一些一触即碎的东西。
  顾然曾想过,如果抛开所有顾虑,他会同样追求一份长久,但现实是,他给不了瞎子长久。顾然始终记得,他有个“入红尘”的使命,他有一种直觉,一旦这件事完成,他就会离开。
  刚觉察到瞎子意图的时候,齐老八还没离开长沙,顾然找他算了一卦,老八说,顾然是早晚要离开的人。
  顾然不死心,问老八,这个早晚是多久。
  但凡有个一两百年——这对他们长生者来说是个不长的时间——他可能都有勇气与瞎子一起。
  齐老八一边摇头直叹这一卦折寿,一边给顾然算出了个时间。他说,不足百年。
  这是个相当尴尬的时间,既短又长,长到几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建立起一份刻骨铭心无法磨灭的感情,又短到不够满足相守的贪心。
  他自己离开便离开了,但要留另一个长生者坐享尔后的百年孤独与相思折磨,顾然不舍得。
  但要顾然现在与瞎子一刀两断,真的在尚未情根深种前及时止损,他也舍不得。
  人都是自私的。
  理性与感性不断争斗、相互蚕食,直到顾然认识瞎子的第十个年头。
  起初几年,瞎子来长沙很频繁,后来大概是猜到了顾然的思绪,渐渐来得也少了,也很少与顾然再讲起他墓里的经历和眼疾,只是顾然从他身上的伤能看出来,他还在频繁下斗。
  二人都在拼命维持着,瞎子将那些可能引发他们矛盾的事避而不谈,默默寻找治眼疾的法子,顾然则继续在煎熬中维持着自己的一点私心。
  这种感情是岌岌可危的,只需要一个导|火|索。
  1952年初,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长沙平静表象下的波涛汹涌。
  他们这些地下称霸王的,在国家太平、战后复苏后,怕是没法再过安稳日子了。顾然已经开始打算离开了,但这段时间瞎子一直没有来长沙找他,顾然总怕他一走,俩人就彻底断了。
  直到有一天,张启山告诉了顾然,他不得不清理九门,同室操戈。
  这是顾然最不想见到的局面,但他一个人,无能为力,他既不能对抗把张启山推出来的政|府,也没法以一己之力救得了九门这么多人。
  他早先一步知道,却救不了那些旧友,顾然于心不忍,只打算在一切正式摆在明面上之前离开。
  离他走还剩一周,必要的行李都打点好了,一些生意上的事也交代给了张副官,张启山从来不曾拦着。
  瞎子来长沙了。
  瞎子太了解顾然了,一看顾然的状态,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要走?”
  顾然沉重地点了点头,直言道:“我年初就想走了,但那阵你一直没来。前几天张启山跟我说,长沙九门他保不住了,要动手了,我也就不得不走了。”
  黑瞎子一直目不转睛看着顾然,虽然隔了一层墨镜。半晌,他扯出了个笑,伸手揉了揉顾然的头发,哑声道:“走了也好,这段时间别跟九门联系了,也不要往北边去,不安全,去南边找个地方窝着,要么就出国,这一二十年别回来了,或者一辈子不回来也行,以你的本事,在国外也能过得很好。”
  顾然看过瞎子很多次笑,就算是在墓里命悬一线,或者是出来了一身伤痕,他对着顾然都能笑进眼底,但唯独这次不是。
  瞎子絮絮叨叨跟他讲了很多,讲了国家的积病,已经到了该大刀阔斧改|革的时候,虽然没战争了,但大大小小不闹腾个一二十年,消停不了。
  讲了南边哪片远离人群,不用顾然跟人打太多交道,真乱起来好窝起来还饿不死。还讲了他在德国时候的一些朋友,以及在国外以顾然的本事,怎么比较好落稳脚跟。
  瞎子先前从不与顾然谈论政|治,他知道顾然不喜欢,但现在眼见着从长沙这件事开始,全国都得折腾。顾然在这方面一窍不通,瞎子总担心他吃什么亏,忍不住地絮叨。
  顾然一直听着,没打断瞎子,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打算。
  国他是不出的,太远了,顾然准备去西南,云南、贵州、广西,那边少数民族多,总有些神神鬼鬼的土法子,他准备去找找有没有治瞎子眼疾的方法。
  顾然知道,瞎子说一二十年,那他们至少得一二十年不能再见了,又或许,这是瞎子最后一次跟他这样掏心掏肺地念叨。
  “走吧,我送你去车站。”瞎子轻轻拍了拍顾然的背。
  顾然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包,里头是他必须的一些药|品、兵刃、日用品、食物和钱,其他的许多东西都留在长沙郊外一个不起眼的宅子里了。
  他买了张去云南的车票,和黑瞎子站着等火车,俩人都是沉默。
  过了两个小时,火车才来,火车经站停留五分钟,顾然抱着瞎子抱了四分钟,最后列车员都开始催促了,顾然才放开瞎子:“我走了。”
  瞎子点点头,拍了拍顾然的背:“赶紧走吧,要赶不上车了。”
  顾然上了车,座位就在窗边,他透过不太清楚的玻璃看着瞎子,直到火车开远了,瞎子的身影被后面的车厢挡住。
  顾然才靠着窗户,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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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释一下顾然离开长沙的事,因为这个番外主要讲的是顾然和瞎子,这段就写得很略,在顾然和张启山的番外里会详细写。
  为什么他非得走?
  其一,顾然确实在这个时期比较自我一点,他是先自己而后他人的,所以在知道自己对眼前局势无能为力的时候,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其二,他不能让张启山为难,张启山要清理,而顾然之前在长沙的名声太大了,他不走,张启山就得在是否对顾然动手的这件事上左右为难。
  其三,这是顾然情感上的一个节点,他之前就想走,有点想借离开来和瞎子断了,是出于他自我层面的保护瞎子,怕以后瞎子实在太难受(按照时间线,这时候顾然见过二月红在丫头死了之后有多难过)。长沙的事是一个契机而已。
  我愿称这一章为感情的大喜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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