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满天神佛,顾缜不知该酬谢哪一位,他虽幼年就被先帝赶去皇家的岫云寺住着,认了护国僧了凡为师,内心却从未信过佛。若果真有佛,母妃那样良善的人为何命途悲惨,而先帝那样的狂徒却能享乐一生。
  但此刻,除了感谢神佛,顾缜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有此等回溯时光的大能。
  顾缜闭上眼,平复激荡的情绪。
  等等。
  今夜瑞雪,也就意味着,了凡大师,他的师父将在明晨圆寂!
  这是一个机会,前世,被文官用来攻讦于他,重活一世,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三宝担心地看着这位年少的帝王,也许是容貌过于俊美的缘故,顾缜为了帝王威严,从不允许自己多露情绪,唯恐被认为年纪小、心性不定。大多数时间,这位才十八岁的帝王都保持着严肃认真的神情,所以三宝从未见过顾缜纠结成这样。
  “三宝。”
  顾缜终于开了口。
  “奴婢在。”
  “叫人点灯穿衣,即刻传令下去,了凡大师托梦给朕,佛祖宠招,了凡大师将于明晨圆寂,望朕今夜赶去一叙。朕要出宫,立刻!”
  三宝满心疑惑,却不妨碍他听令后迅速动作起来,唤了小太监上灯传令,亲自给顾缜换衣服,御驾准备好的时候,顾缜说出这番话已经传到了不少朝臣、尤其是文谨礼的耳中。
  在顾缜经历重生的这一晚,朝臣们也因为他的话,疑神疑鬼起来。
  一路灯火通明,御驾在京卫的拱卫下飞速前进,岫云寺紧邻皇城,并不远。
  轿中的顾缜裹着厚厚的毛皮斗篷,三宝坐在风口处压着帘子。
  “陛下,到了。”
  顾缜在三宝的扶持下下了轿,抬头看去,风雪中“岫云寺”三个字看上去越发狂放,这匾是先帝亲笔提的字。
  他原本不叫顾缜,母妃信佛,他出生后,先帝“用心”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云堂。
  云堂既是僧堂,是僧人吃斋议事的地方。
  这个名字给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朝中上下都明白了这个暗示,自此,本就人情寥落的檀林殿更是无人愿意来往。
  成年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出息,除了母妃,没人再去在意他这个十八皇子。
  紧接着,他六岁时,据说就因为了凡大师一句“此子颇有慧根”,先帝便生生拆离了他和母妃,将他托给了凡大师,认作俗家弟子,赐住岫云寺修习经法,不得回宫。为了这个荒唐的旨意能够施行,甚至还给他提前封了个王。
  了凡大师为此一直对他心存愧疚,他在岫云寺的待遇堪比了凡的亲传弟子。
  “恭迎圣驾!”僧侣们出寺迎接。
  顾缜回过神来,免了礼。
  岫云寺的长老一脸小心,低头引着顾缜前往了凡大师的僧房,内心惊疑不定。
  寺里接到圣上即将驾临的消息,立刻派了小僧前来呼唤了凡大师,可无人应答,他们当时还不知圣上大半夜的为何而来,了凡大师年事已高,又有先帝的特赦,于是便没有进门查看。长老刚才听了太监说的话,满脑袋都是冷汗。
  他们和尚天天敲钟念佛,几时真的遇过托梦?
  到了了凡大师的禅房外,门竟然是开着的。
  “云堂,进来罢。”
  是了凡大师的声音。
  顾缜心内也是一惊,走进禅房,亲自关上了门。
  长老好奇不已,但三宝已经站在了门外守卫,只得带着寺内僧人站远了守候。
  室内,残烛的灯火跳动不定,刚才还说了话的了凡大师在僧床上打坐,一动不动,顾缜唤了声“师父?”,了凡大师却没有回音,顾缜上前试探,了凡大师确实已经没了鼻息。
  那么刚才说话的是谁?
  顾缜怔怔坐倒在蒲团上,盯着了凡大师慈悲的面容。这是他除了母妃,唯一可以称得上亲人的存在,若无了凡大师的细心教导,他绝不是今日模样,他不信佛,却因为了凡大师,愿意相信这世上有善恶因果,这一世母妃受苦、师父苦修,下一世,愿他们都能平安喜乐。
  没想到,却是他这个不信佛的人,被给予了重来一世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
  残烛摇曳,提醒愣住的人它就要燃尽,顾缜站起来,拿起烛台边的新烛,刚想换上,眼前一暗,像是忽然被遮住了双目,再看见亮光时,却发现那残烛恢复了他刚进门的模样。
  顾缜大骇,又听一个声音从僧床那边传来,“云堂,你来了。”
  他几步奔到僧床边,见了凡大师睁着眼,对他笑得慈爱,忍不住跪在蒲团上,落下泪来,低声喊道:“师父!”
  了凡大师轻拍他的脑袋,温言道:“别怕,你说,师父听得见。”
  了凡大师说完这话,又一点一点没了声息,顾缜似乎今夜经历的鬼事太多,竟是浑不在意,趴在僧床边依言说起来,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十八少年对他的祖父诉苦那样,没有任何顾忌,颠三倒四地把所有事都托盘而出,一直说到晨光熹微。
  文谨礼和朝中重臣都赶来了岫云寺,不知道这个少年帝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师父,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诉了委屈,顾缜不好意思起来,才想起来问。
  了凡大师艰难地摇了摇头:“师父不知。”
  他看向顾缜,一字一句对他说:“师父虽不知佛祖为何有此安排,但定有其深意。云堂,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知道,佛祖菩萨定也明了。你去把门开了,然后过来,握住我的手。快去。”
  顾缜冥冥中明白这是诀别,红了眼眶,开了门便急步奔回僧床边跪下,握住了了凡大师的手。
  文谨礼、大臣们还有岫云寺的长老们都涌进了禅房。
  晨光明亮,残烛已熄,了凡大师身上金光四溢。
  “贫僧修行一世,今日西行,愿灵|童陛下平安顺遂,赐福众生。南无阿弥陀佛!”
  他的话如佛语纶音,不似用耳听见,而是直达心底,在场众人无不跪地拜倒,口中念诵膜拜。
  金光愈发强烈,忽而大盛,刺得人无法睁眼。
  金光过后,顾缜定睛一看,手上空余一条赤红色的舍利珠链,了凡大师的肉|身已然不知所踪。
  众人骇然,满室寂静。
  “灵|童在上!陛下万岁!南无阿弥陀佛!”
  岫云寺的长老率先对着顾缜跪拜,称颂有词。
  于是岫云寺的僧人与大臣们纷纷加入,狂热得如同疯了一般,目睹了那样的神|迹,连文谨礼也不得不再三对顾缜大礼膜拜。
  顾缜将赤红珠链缠上自己的手腕,在众人的顶礼膜拜中上了轿,起驾回宫。他此次送别,本就存了借机利用的心,没想到,师父却给了他如此重礼。顾缜握住这串赤红舍利,终究是咽下了悲声。
  回宫路上,不论是宫中侍人还是朝中重臣,在面对这个少年皇帝时,心中都升起了面对神|佛一般的胆怯。
  更衣上朝。
  端坐在奉天殿上,接受群臣跪拜的顾缜心中明白,他改写启元的第一笔,已经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十二监太烦于是用了清朝太监制度,暂定如此
  *太监自称“奴婢”
  *小宦官本来不能称为太监,为了方便,就这么称呼了
  第3章 温泉现玉印
  顾缜扫视群臣,他清晰地记得这些人的下场。昨夜大梦回溯,紧接着便是岫云寺诀别,此时上朝,内心着实是五味杂陈。
  左相文谨礼为群臣之首,端方地站在队首。
  今早岫云寺的怪力乱神,文谨礼虽是亲眼所见,却也着实令他生疑,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在官|场滚了几十年,若是还信因果报应,那不是装就是傻。
  重要的是启元帝到底借机想要下什么棋。
  启元帝应了平声,有事启奏的臣子一个个出班禀报。
  有乖觉的官员上了贺瑞雪的奏表,启元帝大悦,有赏。
  文谨礼捋了捋长须,垂眸思索,他耳目通达,若无意外,今日朝会的奏报并无要事。现下,他倒是还有闲心忆起往昔来。
  朝中只有左相,右相空悬。
  先帝末年,皇子夺嫡斗得昏天暗地,葛右相受了牵连,被笑到最后的九皇子诛了九族。
  谁曾想,九皇子登基当日,午后,葛右相被清算抄家问斩,黄昏,宫里就传出消息,成了新帝的九皇子竟在御书房骤然暴毙,太医验不出死因,文谨礼带了大夫亲自看过,确实是无病非毒,诡异得很。
  民间传言说九皇子是活活笑死的,大抵是百姓对暴戾的九皇子素来不满,有意编排出的闲话。
  满朝文武都慌了,先帝风流,好美人,子嗣众多,以往上本参奏,只有劝先帝保重龙体的,没有劝先帝赶紧生儿子的,就是因为先帝儿子太多,一个个又太过能干,夺嫡才搅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九皇子赢了,把他的兄弟们整得死的死残的残,总能过安生日子了吧?得,人一命呜呼了,他死了容易,皇位可怎么办?!
  国不可一日无君呐!
  那时候,还是文谨礼想到,先帝还有一个独苗,在庙里。
  于是群臣吹吹打打从岫云寺迎出了顾云堂,由钦天监占了个好字,用“顾缜”取代了那个不着调的名字,将他供上了皇位。
  文谨礼从接到九皇子暴毙的消息就隐约有预感,他大展拳脚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只是。
  这位启元帝在位三年,虽是佛堂养出的废子,却也不可小觑,能忍好学,在朝中不知不觉也攒出些势力。
  岫云寺那一出,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吏部尚书有事启奏,说是几位丁忧的官员期满,明日回京,问圣上是令他们上朝觐见,还是由吏部自行安排。
  前世,顾缜因为了凡大师过世悲痛不已,没有接见丁忧期满的官员,错失了与谢九渊相见的机会。
  启元帝似是毫不在意,点头道:“丁忧乃是孝举,明日宣他们上朝面圣。”
  “是。”吏部尚书领了命。
  “众卿家可还有要事启奏?”三宝公公代启元帝发话问。
  无人应答,这是无事了。
  “朕倒有二三事,说与众卿家一听。”启元帝开了口。
  来了,文谨礼打点起精神,面上神情愈发恭谨,仔细听着。
  顾缜将群臣思量的神情一览无余,缓言道:“了凡大师今晨圆寂,先帝赐他国师之名,又是朕的老师,国师圆寂,舍利成佛,朕想着,应在岫云寺办一场法事,为了凡大师往生,也是为我大楚祈福。”
  文谨礼率先迎合,道:“理应如此,陛下节哀。”